周明僵在原地。
朱标走了。
走得潇洒,走得决绝,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句“孤更知道,你是周明”。
我叫周明,不是叫“许愿池里的王八”。
七天。
造水泥。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胸中的郁结之气全都排空。
院子里,吴王朱橚还在抱着那块炒钢傻乐,工匠们则沉浸在太子赏赐的狂喜中,互相道贺。
只有朱镜静,还站在廊下,担忧地望着他,那双清澈的眸子,像一汪被惊扰的泉水。
整个世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唯独他,像个被全世界催稿的倒霉蛋。
“都别乐了!”
周明的一声暴喝,像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狂喜的工匠们瞬间安静下来,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咋咋呼呼的朱橚也愣住了,抱着他的宝贝铁锭凑过来:“周兄,怎么了?大哥不是夸你了么?看你这副模样,跟死了爹一样。”
周明斜了他一眼。
要不是你亲大哥叫朱标,我高低得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物理闭嘴。
“张烈!”周明不理他,直接点名。
“侯爷,属下在!”虬髯铁匠张烈一个激灵,大步出列。
周明走到那张还摆着曲辕犁图纸的桌前,拿起炭笔,将麻纸翻了个面。
“都过来。”
工匠们面面相觑,迟疑着围了过来。
朱橚和朱镜静也好奇地跟在后面。
周明手腕翻飞,在白麻纸上迅速勾勒出一个简陋的圆筒状建筑。
“这是窑。”他言简意赅。
工匠们点点头,烧砖烧瓦,都用得着这东西,不稀奇。
“接下来,我要你们在三天之内,把这东西给我造出来。用最好的砖,最耐火的土。”周明指著图纸,加重了口吻。
张烈瞅了瞅图纸,有些疑惑:“侯爷,这窑看着有些奇怪,倒像是炼铁炉,却又不是。不知侯爷要烧何物?”
周明抬起头,环视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烧石头。”
“烧石头?”
张烈懵了。
所有工匠都懵了。
朱橚更是夸张地凑上来,伸手探了探周明的额头:“周兄,你没发烧吧?好端端的,烧石头作甚?那玩意儿除了能盖房子,还能烧出花来?”
“没错,就是能烧出花来。”
周明推开他的手,平静地投下了一颗真正的炸雷。
“我要把石头,烧成一种粉末。这种粉末,遇水则凝,坚逾磐石。我称之为,水凝。”
院子里,一片死寂。
如果说之前造曲辕犁,还在这些顶尖匠人的理解范畴之内。
那么此刻,周明说的每一个字,都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极限。
把石头烧成胶水?
还能比石头本身更硬?
这不是格物,这是妖法!
“侯侯爷”一个年长的木匠嘴唇发白,哆哆嗦嗦地开口,“您您说的这可是仙家法术?”
此言一出,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周明的样子,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周明心里翻了个白眼。
跟这帮封建时代的理工男解释什么叫硅酸盐水泥,还不如说自己是玉皇大帝派下来的技术指导。
“你可以这么理解。”周明决定顺水推舟,将神棍人设贯彻到底,“此法,乃是格物之学的至高境界,点石成金,亦非虚言。太子殿下有令,七日之内,必须功成!”
“此物若成,修城墙,固河堤,成本不及糯米浆十分之一,坚固却胜其十倍!乃是守护我大明江山的国之重器!”
他顿了顿,冷眼扫过众人脸上变幻的神色。
“当然,此法有伤天和,若是泄露半句,或是在制造过程中出了差池”
周明没有说下去,但那森然的意味,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失败的后果,他们想都不敢想。
人群中,张烈脸色变了又变,他向前一步,瓮声瓮气地问道:“侯爷,此事当真有如此重要?要以七日为限?”
“比你的命都重要。”周明淡淡地回答。
张烈沉默了。
他不是怕死,匠人给皇家干活,脑袋早就别在裤腰带上了。
他在怕,怕这事儿太邪乎,太虚无缥缥,万一不成,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
周明看出了他的顾虑,也看出了所有人的动摇。
画饼的时刻,又到了。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放缓了语调,“觉得此事匪夷所思,近乎妖法,对吗?”
无人应声,但他们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丰年犁呢?”周明忽然发问,“在它下地之前,你们可曾想过,耕地能如此省力?能深可过膝?”
工匠们一怔。
“你们不信我,难道还不信太子殿下吗?还不信你们自己的手艺吗?”
周明走到张烈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成了,就是第二个‘丰年犁’!就是从龙之功!就是万世留名的功臣!所有人的名字,都将刻在京城的城墙上!”
张烈的呼吸陡然粗重起来。
他想起了丰年犁成功时,太子殿下那句“你们是我大明的功臣”。
想起了那实实在在的百两赏银。
想起了那“万世留名”的承诺。
人活一辈子,图个啥?
不就图个名,图个利,图个让自己婆娘孩子挺直腰杆吗?
这位侯爷,给得起!
“干了!”
张烈猛地一拍大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粗犷的脸上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绝。
“侯爷!您就说吧!怎么干!烧石头是吧?别说石头了,您就算让俺们去烧天上的月亮,俺们也给您搭个梯子出来!”
一个刺头被点燃了,其他人也跟着热血上涌。
“愿为侯爷效死!”
“干了!”
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再次响起,充满了被逼上梁山的悲壮和对未来的狂热。
周明满意地点点头。
很好,科研团队的士气,暂时稳住了。
他转头看向朱橚:“殿下,现在,该您出马了。”
“我?”朱橚还沉浸在“烧石头”的震惊里,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对。”周明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需要三种石头。一种,是青色的石灰石,烧石灰用的那种。一种,是寻常的黄黏土。还有一种,是炼铁剩下的铁矿渣粉末。”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天之内,我要在院子里看到堆成山的这三样东西!越多越好!”
“这”朱橚有些为难,“石灰石和黏土好办,但这铁矿渣”
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循循善诱:“殿下,您想啊,这‘水凝’如此坚固,若是用它来建医馆,是不是再也不怕走水了?是不是能让病患住得更安稳?这可是为您编纂医典,打下万世基业啊!”
朱橚的眼睛,噌的一下就亮了。
对啊!
“你等著!”吴王殿下一拍胸脯,把宝贝铁锭往张烈怀里一塞,转身就往外跑,“我这就去找工部尚书!找不到铁矿渣,我我就去军器局的炼钢炉门口现刮!”
看着朱橚风风火火的背影,周明长舒了一口气。
后勤部长,再次出征。
他转过身,开始给一脸狂热的工匠们分组。
“张烈,你带铁匠,负责窑炉的加固和风箱改造!”
“木匠组,搭建原料传送的木轨和搅拌用的水车!”
“其他人,给我找最好的石磨来,越多越好!我要把烧出来的东西,磨成最细的粉!”
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整个格物坊像一台重新上紧了发条的精密机器,再次疯狂地运转起来。
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锯木头的吱嘎声,工匠们的号子声,再次响彻庭院。
朱镜静站在一片混乱和嘈杂中,看着那个从容指挥着一切的青年。
他明明在做着一件惊世骇俗、甚至有些疯狂的事情,但他整个人却透著一种掌控一切的自信。
她想上去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自己的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
她只能默默地退到一旁,让宫女去备好更多的茶水和毛巾。
夜幕降临,格物坊里灯火通明。
两天后,一座高达两丈,外形古怪的立窑,在院子中央拔地而起。
在周明的指挥下,工匠们将磨好的石灰石、黏土和铁渣粉,按照一个诡异的比例混合,加水搅拌成一个个拳头大的圆球,晾干后,一层煤炭、一层料球,小心翼翼地装填进了窑炉。
“点火!”
随着周明一声令下,张烈亲自举着火把,点燃了窑炉底部的引火口。
熊熊的火焰冲天而起,将半个夜空都映得一片橘红。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围在窑炉周围,紧张地看着。
窑内的温度在不断攀升。
周明站在离观察口最近的地方,死死地盯着里面的火焰颜色。
从暗红色,到橘黄色,再到刺目的亮白色。
“加大风力!”
“左边风箱再快一点!”
他不断地发出指令,声音嘶哑,双眼布满了血丝。
整整一夜,他未曾合眼。
直到第二天天色微明,窑内的火焰已经稳定在一种近乎青白色的状态时,周明才摆了摆手。
“封窑,降温。”
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累得瘫倒在地。
又是一天漫长的等待。
当窑炉的温度终于降到可以用手触摸时,张烈亲自带人,砸开了封死的出料口。
哗啦啦。
从里面滚出来的,不是什么神奇的粉末。
而是一堆烧结在一起,奇形怪状,颜色深灰,甚至有些发黑的丑陋疙瘩。
院子里,一片死寂。
工匠们脸上的期待,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化为绝望。
“侯侯爷”张烈捡起一块,那玩意儿烫得他差点脱手,“这这就是‘水凝’?看着看着跟炼废的炉渣,没甚区别啊”
周明没有说话,他走上前,从张烈手里拿过那块还有些烫手的疙瘩。
很重。
质地坚硬。
他用尽全力,将其在石阶上猛地砸开。
“咔嚓”一声,疙瘩应声而裂。
周明举起那半块,看向它的断裂面。
那是一种均匀的、带着油脂般光泽的深灰色。
他凑近了,仔细地嗅了嗅。
一股独属于硅酸盐矿物高温烧结后的特殊气味,钻入鼻腔。
周明紧绷了几天的脸,终于,缓缓地,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掂了掂手里这半块丑陋的石头疙瘩,像是掂量著整个大明的未来。
张烈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七上八下的,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侯爷这这东西,到底是成了,还是败了?”
周明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将手里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败了?不。”
“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