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令人瞠目结舌的异象。
那头健壮的黄牛只是迈开了步子,一如它千百年来在田间地头所做的那样。
然而,在它身后,一切都不同了。
坚实的土地,被那闪著寒光的犁铧悄无声息地破开。没有传统直辕犁耕作时那种笨重的撕扯感,更像是一把锋利的餐刀,切开了一块温热的松软黄油。
泥土向两侧平滑地翻卷,形成一道整齐、深邃的沟壑。那翻出来的泥土是湿润的,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芬芳,是属于土地最本源的气息。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没了,木匠们的争吵声也没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头牛,那具犁,以及那道不断向前延伸、越来越长的黑色伤疤。
张烈扶著犁柄,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预想过会很省力,但没预想过会这么省力!他几乎感觉不到土地的阻力,那具轻巧的曲辕犁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只需要他轻轻扶著,就能自动地、完美地完成耕作。
黄牛甚至走得比平时更快了些,因为它也觉得轻松。
“停!停下!”周明的声音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张烈如梦初醒,猛地拉住缰绳。黄牛停下脚步,甩了甩尾巴,打了个响鼻,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
院子中央,留下了一道长达十几丈,深可过膝的笔直犁沟。
“我的娘啊”
一个年轻的铁匠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张烈松开犁柄,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踉踉跄跄地跑到犁沟旁。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著,捧起了一抔刚刚翻出的黑土。
他将那带着湿气的泥土凑到鼻下,用力地嗅著。
这个满脸虬髯、一身腱子肉的粗糙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是这个味儿”他喃喃自语,声音哽咽,“是能长出粮食的味儿是能让人吃饱饭的味儿”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周明,嘴唇哆嗦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用那蒲扇般的大手,朝着地面,朝着那具犁,重重地磕头。
呼啦啦!
院子里所有的工匠,在这一刻,全都跪了下去。秒漳劫暁说惘 哽辛醉筷
没有命令,没有煽动。
他们只是看着那道深邃的犁沟,看着那具小巧玲珑的曲辕犁,就发自内心地跪了下去。
他们跪的不是永安侯,不是权贵。
他们跪的,是神迹。
是天下所有农人都能吃饱饭的希望。
“哇哈哈哈!成了!真的成了!”
吴王朱橚的狂笑声打破了这庄严肃穆的气氛。他像个得了新玩具的孩子,绕着曲辕犁又蹦又跳,指著那道犁沟,语无伦次地大喊:“神犁!这是神犁啊!周明,你你简直是是农神转世!”
周明嘴角抽了抽。
这位殿下在取外号方面的天赋,真是无人能及。昨天还是“医道之祖”,今天就变成“农神转世”了。
一旁的朱镜静,也是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双明眸里,异彩连连。她看着那个被一群工匠狂热跪拜的青年,他只是随意地站在那里,拍了拍手上的灰,脸上没有半点得色,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种举重若轻的气度,让她有些痴了。
周明感受到那道灼热的视线,浑身不自在。
别看了,别看了,再看就要收费了。我只是个没有感情的科研工具人。
“都起来吧。”周明清了清嗓子,“东西造出来,是给人用的,不是给你们跪的。张烈,说说感受。”
张烈抹了把泪,从地上爬起来,声音依旧带着巨大的激动:“侯爷!这犁这犁简直是神仙造的!比旧犁省了一大半的力气不止!而且耕得深,翻得匀!要是天下的地都用这犁,那亩产五石不!六石!七石都有可能啊!”
他的话,让所有工匠的呼吸都再次变得粗重。
“何事如此喧哗?”
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在院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望去,只见太子朱标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他身后跟着几名内侍,正一脸严肃地看着院内这奇特的一幕。
“大哥!”朱橚立刻像个献宝的孩子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拉住朱标的胳膊,指著曲辕犁唾沫横飞地嚷嚷,“大哥你快看!周明的神犁!丰年犁!一头牛,一个人,干的活比以前四头牛还多!还快!”
朱标被他晃得有些头晕,但他的注意力,瞬间就被院子中央那道深邃的犁沟给吸引了。
作为大明的储君,他自幼便跟着宋濂学习经义,但也同样跟着父皇朱元璋下过田。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道看似普通的犁沟,意味着什么。
他挣开朱橚的手,没有理会任何人,迈开步子,径直走到了犁沟旁。
他蹲下身,学着刚才张烈的样子,伸手探入犁沟。
那深度,让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又抓起一把翻出的新土,在手里细细地捻了捻。那松软湿润的触感,让他这个不事稼穑的太子,都感受到了一种名为丰收的喜悦。
他站起身,沉默地沿着犁沟走了一个来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位帝国未来的主人。
周明的心也提了起来。
这位太子殿下,是他所有计划的核心。他的反应,决定了“大明科学院”的未来。
终于,朱标走回了原点。
他没有笑,也没有夸奖,只是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到极点的审视,看着周明。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妖孽。”
周明:“”
我谢谢您嘞,咱们能换个词儿吗?
朱标不再理会旁人,他几步走到周明面前,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气音问道:“这个,就是你的第二把‘好锄头’?”
“回殿下,正是。”周明躬身道。
“好。”朱标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再次重复,“好!”
这一个“好”字,充满了力量。
这一个“好”字,充满了狂喜!
如果说,“千里眼”让他看到了强军的希望,看到了开疆拓土的可能。
那么这具小小的“曲辕犁”,则让他看到了国富民强的根基!
安内,方能攘外!
粮食,才是一切的根本!
他父皇朱元璋,那个从乞丐一路杀到皇位的马上天子,对他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标儿,记住,啥都是假的,只有让老百姓吃饱饭,这朱家的江山,才坐得稳!”
现在,周明就将这份稳固江山的基石,实实在在地递到了他的手上。
“周明,”朱标抓住了周明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孤问你,此物,可能量产?”
“殿下放心。”周明忍着痛,淡定地回答,“结构简单,用料普通,任何一个合格的木匠和铁匠,只要有图纸,三五日便可造出一具。若是在专门的工坊,一日百具,亦非难事。”
朱标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他松开周明,转身看向那群还跪在地上的工匠,猛地一挥手,声若洪钟。
“都起来!你们不是匠人,你们是我大明的功臣!”
“今日,所有参与制造此犁者,皆赏银百两!总领张烈,赏银五百两!”
“此犁,赐名‘丰年’!所有参与者的姓名,皆要刻于第一具‘丰年犁’之上,存入东宫,孤要让后世子孙,都记住你们的名字!”
轰!
整个院子,彻底炸了!
工匠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侯爷千岁!”
他们激动得满脸通红,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幸福会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
赏银!留名!太子亲口封的功臣!
这是他们这些身份低微的匠人,祖上八辈子都不敢想的荣耀!
朱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随即又羡慕得直流口水。他也想参与啊!可惜他只会看病,不会打铁。
朱镜静看着那群欢呼雀跃的工匠,又看看被太子紧紧拉着,似乎在低声商议著什么的周明,心中涌起一股与有荣焉的自豪。
朱标根本没有理会那些疯狂的工匠。
他拉着周明,走到了院子的角落。
“周明,你送给孤的,不是一把犁,而是我大明未来百年的国运!”朱标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殿下谬赞了,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周明开始了他的标准谦虚流程。
“分内之事?”朱标自嘲地笑了笑,“满朝文武,皆言分内之事,可能让大明亩产多一石者,有几人?”
他定定地看着周明:“孤现在信了。彻底信了。你所言的‘格物兴国’,不是什么奇技淫巧,而是真正的治国大道!”
“孤的格物坊,还需要什么?”他问得直接而迫切。
“千里眼”让他看到了军事实力的飞跃。
“丰年犁”让他看到了民生国本的稳固。
他现在就像一个打开了宝库大门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这宝库里,到底还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宝贝。
周明沉吟片刻。
时机到了。
他缓缓开口:“殿下,臣听闻,我大明建造城墙宫室,所用之黏合剂,乃是石灰、黏土,混以糯米浆。耗费钱粮无数,且不甚坚固。”
朱标点头:“确是如此。此乃自古相传之法。”
“臣以为,格物之学,可得一物,名为‘水凝’。以特定比例之石料烧制研磨而成,遇水则凝,坚逾磐石。若用此物,成本不及糯米浆十分之一,而坚固程度,则远胜十倍。无论是修筑城墙,还是兴修水利,皆是国之重器。”
水凝?水泥!
朱标的大脑嗡的一声。
他的想象力,已经被周明撑到了极限。
成本十分之一,坚固十倍?
这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明的边防长城,可以修得更快,更坚固!意味着黄河泛滥的堤坝,可以固若金汤!
“此物你也能造?”朱标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飘了。
“理论上,可以。”周明给出了万年不变的严谨回答。
朱标看着周明那张平静的脸,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跟一个人说话,而是在面对一个深不见底的宝藏。
他沉默了许久,似乎在做一个极其重要的决定。
终于,他抬起头,直视著周明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道。
“周明,这丰年犁,是献给父皇的第二份大礼。万寿节那天,你随我一同进献。”
“‘千里眼’观边防,‘丰年犁’安天下。”
朱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锋锐的弧度。
“孤倒要看看,届时,满朝文武,谁还敢说,格物是亡国之论!”
周明的心猛地一沉。
完了。
说好的猥琐发育,怎么又要被拉到最终boss面前当t(主坦克)了?
他抬起头,正对上朱标那双燃烧着熊熊火焰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信任、期待,以及不容拒绝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