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论?!
看这老头一身绯袍,气度森严,显然不是什么小角色。欣丸夲鉮栈 哽薪罪全这帽子扣得又大又硬,上来就是“亡国”,这是连辩论的机会都不想给,直接想把他拍死在殿里。
周明垂下眼帘,做出了一副诚惶诚恐、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他微微侧身,对着那老者躬身一礼,姿态放得极低。
“晚生周明,见过大人。晚生愚钝,还请大人指教,我这奏疏之中,究竟是哪一条,会动摇我大明国本?是炼出更坚固的钢铁,会动摇国本?还是造出能远航万里的海船,会动摇国本?”
他这番话,说得谦恭至极,却像是一根根扎进棉花里的针。
你不是说我亡国吗?好,那你一条条说出来,我哪错了?
那老者显然没料到周明不惊不惧,反而冷静地反问。他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哼了一声。
“巧言令色!你以为老夫会著了你的道?”
他转向朱标,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殿下,此子之心,险恶至极!他这是要以‘利’代‘义’,以‘技’代‘德’!长此以往,天下读书人皆去钻研此等奇技淫巧,谁还去读圣贤书?谁还去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人心不古,国将不国!这便是亡国之兆!”
老者越说越激动,干瘦的手指指著奏疏,像是指著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证。
周明心里已经开始骂娘了。
老顽固,满嘴都是主义,心里全是生意。
但他面上却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紧接着又是更深的困惑。
“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喃喃自语,然后抬起头,一脸真诚地看着老者:“大人所言,晚生还是不懂。”
“不懂?”老者气得笑了,“你有何不懂!”
周明向前一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个角落。
“敢问大人,圣人教化,其根本为何?”
老者一愣,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傲然道:“自然是明人伦,正纲常,使天下归于仁德!”
“说得好!”
周明抚掌赞叹,随即话锋一转。
“那么,敢问大人,让治下之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可算‘仁德’?看着边关将士因兵甲不利而马革裹尸,可算‘仁德’?”
老者的面皮抽动了一下,厉声道:“强词夺理!百姓温饱,将士安危,乃朝廷之责,与你这格物院有何干系!”
“怎么没有干系?”
周明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不再躬身,而是站得笔直,一股锋锐的气势破体而出。
“我这格物院,研究的便是天地至理!研究水利,可让农田灌溉,岁岁丰收!研究冶炼,可让兵甲坚韧,无坚不摧!研究算学,可丈量天下,兴修水利,使黄河安澜!”
他盯着老者,一字一顿地问道:“这些,难道不是辅佐朝廷,安邦定国,造福万民的大事?难道在大人眼中,这些让百姓吃饱穿暖,让国家强盛的实学,竟比不过书斋里几句虚无缥缈的空谈吗?!”
“你!”
老者被他这番话堵得胸口发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从未见过如此“嚣张”的后辈,竟敢将经世济民的实学,与圣人道统相提并论!
周明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追击。
“大人说,此举会让读书人舍本逐末。晚生以为,恰恰相反!”
“格物,亦是致知!穷究万物之理,方能洞悉天地大道!这与圣人所言‘知行合一’,何其相似?”
“难道只有抱着故纸堆,念叨千年前的陈词滥调,才叫读书?难道亲手去验证,去创造,去改变这个世界,反而成了不务正业?”
周明向前一步,气势逼人。
“晚生再斗胆请教大人!您可知,如今一亩良田,可产粮几石?”
老者被问得一懵,这是什么问题?他一个一品大员,哪里会知道田间地头的具体收成。他只能含糊道:“或二三石,或三四石,因地而异。”
“不错!”周
明的手在空中用力一挥。
“若我这格物院,能通过研究土质、改良稻种、革新农具,将亩产提到五石,甚至六石!让我大明再无饿殍,人人有饭吃!敢问大人,此功,比起您编纂一部经义注疏,孰大孰小?”
“此此乃”
老者彻底呆住了。
他嘴唇哆嗦著,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
说百姓饿死事小,圣人道统事大?
这话,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
周明这番话,看似句句在谈格物,实则字字都在诛心!
他不是在否定儒学,他是在重新定义儒学!他将格物之学,直接拔高到了“经世济民”、“知行合一”的儒家最高理想层面!
你反驳,你就是反对让百姓吃饱饭。
你就是空谈误国的腐儒!
这简直是将他架在火上,用儒家自己的道德烈焰,来回炙烤!
整个文华殿,死一般的寂静。
朱标站在一旁,从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从最初的紧绷,到中途的惊异,再到此刻,他看着周明的背影,那份欣赏几乎要从眸子里溢出来。
这个周明
他不仅仅是懂医术,懂人心。
他甚至连这朝堂之上,最根深蒂固的儒家道统,都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能将最离经叛道的“奇技淫巧”,包装成最符合圣人之道的“济世良方”。
这份口才,这份智计,这份胆魄
真是个妖孽啊!
那绯袍老者,此刻已是面如金纸,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被周明最后那个问题,彻底击溃了所有的防线。
周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底暗爽,面上却再次恢复了谦恭。
他对着老者,又深深一揖。
“晚生言语无状,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晚生只是觉得,凡事有利于国,有利于民者,皆是大道。至于这道,是叫儒学,还是叫格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这一拜,像是一记重锤,彻底敲碎了老者最后一点尊严。
他身子晃了晃,向后退了两步,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赢了。
周明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与这种老狐狸辩经,还真难。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太子朱标,终于开口了。
“宋濂大学士,今日身体不适,来人,送大学士回府歇息。”
宋濂?!
周明心头巨震。
他竟然是宋濂!大明开国文臣之首,太子朱标的老师!
我靠,我刚才把太子的老师给喷自闭了?!
周明瞬间感觉头皮发麻,僵硬地转过头,看向朱标。
朱标却仿佛没看到他的窘态,只是挥手让内侍扶著失魂落魄的宋濂离开。
待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时,朱标才缓步走到周明面前。
他没有发怒,也没有夸奖,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极其复杂的审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周明。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句话。
“你很好。”
“你成功说服了我的老师。”
朱标顿了顿,平静地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份平静之下,却藏着万丈波澜。
“那么,你现在打算,如何去说服我的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