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天花。
这两个字在周明脑海中炸开，让他瞬间有一种从万丈悬崖坠落，却被一张无形大网稳稳接住的虚脱感。
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贴著单薄的衣衫，凉得他打了个哆嗦。
天花是病毒，是这个时代无解的绝症。
可眼前的症状，高烧、昏迷、谵妄，以及最关键的，胳膊肘弯处的皮下出血点和腹部压痛
这他妈是典型的败血症！
由某种极其凶险的细菌引发的全身性感染！
细菌！
青霉素，专治这个！
周明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气息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有救！
朱雄英，还有救！
“周周侯爷？”
刘院使看着周明脸上那变幻莫测的神情，从凝重到惊骇，再到此刻的如释重负，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颤声问道。
“这这究竟是何种恶疾？”
周明缓缓直起身子，他没有回答，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厉语气，对殿内所有人下令。
“都出去！”
“所有人，立刻退出寝殿！在殿外候着，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
太医们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还愣著干什么！”周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决断，“想让皇太孙死在这里吗？！”
这句话，比任何圣旨都有用。
几名太医吓得一个哆嗦，连滚带爬地朝着殿外退去。
周明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寝殿里，看着床上那个被高烧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孩子，他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走过去，轻轻将被子掖好，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到殿门前，一把将门拉开。
门外，朱元璋、朱标、马皇后，三张写满了焦灼与恐惧的脸，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朱元璋那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著，像一头被困住的苍老雄狮，他看到周明出来，嘴唇翕动了几下，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他怕。
他怕从这个年轻人的嘴里，听到那个最绝望的答案。
“父皇！”朱标抢先一步冲了上来，一把抓住周明的手臂，因为用力，指节都泛着白。
“雄英他他怎么样了？”
周明看着太子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又看了看旁边用手帕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的马皇后。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足以让天地变色的话。
“回陛下，回太子殿下。”
“皇太孙殿下，还有救！”
轰！
仿佛一道春雷，在每个人头顶炸响。
朱标整个人都僵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是傻傻地看着周明。
马皇后捂著嘴的手，无力地垂下，泪水终于决堤而出。
而朱元璋，那双浑浊却依旧锐利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一把推开朱标，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周明面前，一双大手死死地抓住了周明的肩膀。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沙哑变形，抓着周明肩膀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
“臣说，皇太孙殿下，还有救！”周明忍着剧痛，一字一顿地重复道。
“好！好！好！”
朱元璋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他松开周明，猛地转身，指著殿内。
“那还等什么！快！快去救咱的大孙！”
“陛下，请恕臣直言！”周明拦住了他，“殿下所中之‘疫毒’，并非寻常风寒，也非伤口腐烂之毒。此毒更为凶险，已然入血，循经脉而走，直攻五脏六腑！太医院的汤药，已无济于事！”
这番话，让刚刚燃起希望的众人，心又悬了起来。
“那那该如何是好？”马皇后颤声问道。
周明抬起头，迎著所有人的视线，清晰地吐出了五个字。
“洪武神药！”
朱元璋和朱标父子俩，同时一震。
他们瞬间明白了周明的意思。
“臣斗胆，恳请陛下，准许臣动用‘洪武神药’，为皇太孙殿下，以毒攻毒！”
大殿前，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用在死囚身上的药，现在，要用在大明王朝的皇位继承人身上？
这已经不是豪赌了。
这是在用整个大明的国运，做赌注！
“周先生”朱标的脸色变得惨白，“此药此药药性霸道，雄英他他还只是个孩子，他受得住吗？”
“臣，有七成把握。”周明平静地回答。
七成。
在朱元-璋听来，这个数字，已经高得离谱了。
他看着周明那张疲惫却异常镇定的脸，脑海中，浮现出那十一个死囚“死而复生”的场景。
他没有再犹豫。
“毛骧！”朱元-璋对着空处吼了一声。
“臣在！”
“去！把永安侯府上的‘洪武神药’，给咱原封不动地取来！快！”
朱元-璋的决断，快得超乎所有人的想象。
“父皇，不可！”朱标大惊失色，“此事此事需从长计议啊！”
“闭嘴！”朱元-璋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是你的儿子，还是咱的孙子！咱说了算！”
他转回头，死死地盯着周明。
“周明，咱把咱大孙的命，交到你手里了。”
“你若是救活了他，从今往后，这大明江山，你横著走！”
“你若是你若是救不活他”
朱元-璋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蕴含的血腥和疯狂，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周明对着他，深深一揖。
“臣，遵旨！”
毛骧的效率，比上一次更快。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那个装着淡黄色液体的玻璃瓶，就出现在了周明的手中。
周明没有半分迟疑，立刻返回寝殿，关上了大门。
他没有立刻用药。
而是像上次在乾清宫一样，取出一根细长的铜管，蘸取了微乎其微的一滴药液，涂抹在朱雄英的手臂内侧。
皮试！
这是必须的步骤，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过敏风险，他也不能赌。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
周明站在床边，一动不动，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朱雄英那小小的手臂上。
一刻钟过去了。
皮肤上，没有任何红疹，没有任何异常反应。
安全！
周明松了口气，从随身携带的药箱里，取出了那套简陋的注射器。
他熟练地抽取了大约半毫升的药液，排空空气。
然后，他走到床边，看着那个昏睡中的孩子，轻轻撩开了盖在身上的锦被一角，露出了那瘦弱的臀部。
他举起针，深吸一口气。
这一针下去，改变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孩子的命运。
而是整个大明的历史走向。
他不再犹豫，手腕一沉，针头稳稳地刺入了肌肤。
淡黄色的药液，被缓缓地，注入了皇太孙的体内。
做完这一切，周明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退到一旁，靠着一根冰凉的廊柱，缓缓坐倒在地。
人事已尽。
剩下的，只能听天命了。
殿外，朱元-璋像一头焦躁的困兽，来回踱步。
他每走一步，脚下的方砖，都仿佛在呻吟。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殿内，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朱元璋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他猛地停下脚步，双拳紧握，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杀机毕现。
“周明！”
他正要不顾一切地冲进去。
“水”
一个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突然从紧闭的殿门后，幽幽地传了 出来。
声音很轻，很模糊。
但在这一片死寂之中，却清晰得如同惊雷！
朱元璋的身体，猛地一僵。
朱标和马皇后，也同时抬起了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水要水”
那声音，又响了一声，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是雄英！
是咱大孙的声音！
朱元璋再也控制不住，他疯了一样冲向殿门，一把将其推开！
寝殿内，周明已经站了起来。
而龙床之上，那个刚刚还在鬼门关徘徊的孩子，此刻，竟然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那病态的潮红已经褪去不少，干裂的嘴唇微微张著，虽然眼神依旧迷茫，但神志，分明已经清醒！
朱元璋冲到床边，看着自己的孙子，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想要去摸，却又不敢，只是剧烈地颤抖著。
“雄英咱的乖孙”
“皇皇爷爷”
朱雄英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人，虚弱地喊了一声。
“欸！欸！爷爷在！”朱元-璋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猛地转过身，一把抓住站在旁边的周明，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狂喜和感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激动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重重地，重重地，拍了拍周明的肩膀。
一切，尽在不言中。
周明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他救了朱雄英，也救了自己。
然而，还没等他松口气，朱元璋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整个人都懵了。
只见这位刚刚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狂喜中的铁血帝王，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表情。
他转过身，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甚至带着几分审视的姿态，对着周明，缓缓地弯腰鞠躬，行了一个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