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间,应天府变天了。
起因,是一首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这首诗,仿佛长了翅膀,从魏国公府那小小的听雨轩飞出,一夜之间,传遍了应天府的大街小巷。
茶馆里的说书人,放下了手里的醒木,唾沫横飞地讲述著永安侯舌战群儒,一首诗镇压全场的故事。
秦淮河畔的画舫上,清倌人们用吴侬软语,一遍遍地吟唱着这石破天惊的诗句,引得无数才子墨客扼腕长叹。
就连街边卖炊饼的小贩,都知道了那位靠“烂橘子”出名的永安侯,不仅会开膛破肚,竟然还是个能“劝天公”的大才子。
周明,彻底火了。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中心,周明本人,却快要疯了。
永安侯府。
周明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来回踱步,地板都快被他踩出火星子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徐妙云离开时,留下的那句话。
“临安公主殿下,是个很好的姑娘。”
“侯爷可莫要,辜负了她。”
什么意思?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是警告?提醒自己别忘了皇帝已经有招婿的意思,别脚踏两条船?
还是试探?看看自己对临安公主到底是什么态度?
又或者,她其实是在帮自己?暗示自己用临安公主当挡箭牌,去拒绝她爹那个疯狂的念头?
周明的心里,乱成了一锅浆糊。
一个临安公主,已经让他避之不及,不惜装死逃遁。
现在又冒出来一个徐妙云。
而且还是徐达的女儿!手握大明军方命脉的魏国公!
这已经不是黄金枷锁了,这是绑在身上的炸药桶!
他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盘丝洞里,被两张巨大的蛛网同时黏住,动弹不得。
一张是皇权,一张是军权。
无论被哪一张网缠死,下场都好不到哪里去。
“侯爷!侯爷!”
管家周福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满是惊恐和激动交织的复杂神色。
“宫里来人了!”
周明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是朱元璋知道了徐达的“抢人”行径,要来兴师问罪了?
还是徐达那个莽夫,真的跑去宫里请旨赐婚了?
无论是哪一种,对他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来的是谁?”周明的声音有些干涩。
“是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内官,说是陛下请您入宫,在坤宁宫,设下家宴。”
家宴?
在坤宁宫?
周明愣住了。
不是在奉天殿三堂会审,而是在皇后寝宫吃家宴?
这剧本不对啊!
老朱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坤宁宫。
当周明怀着上刑场般的心情,走进这里时,却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帝王的雷霆之怒。
温暖的殿阁内,只摆了一张小小的圆桌。
朱元璋脱下了龙袍,穿着一身寻常的棉布常服,正坐在主位上。
马皇后气色好了许多,虽然还略显虚弱,但已经能靠着软垫坐起身,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
太子朱标,则侍立在一旁,看到周明进来,立刻露出了亲切的笑容。
这哪里是审判,这分明就是一副其乐融融的家庭聚餐景象。
“臣,周明,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周明躬身行礼,心里却在疯狂打鼓。
事出反常必有妖!老朱越是这样,说明问题越大!
“免礼,免礼!”朱元璋大手一挥,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座位,“周明啊,快来,坐咱身边。”
周明受宠若惊,战战兢兢地坐了过去。
“周先生,不必拘谨。”朱标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今日是家宴,父皇和母后,就是想感谢你。”
马皇后也温和地开口:“周先生,本宫这条命,是先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快坐下,别站着了。”
周明的心,稍稍定了定。
看来,暂时还不是问罪。
“皇后娘娘言重了,此乃臣之本分。”
“好一个本分!”朱元璋哈哈大笑,端起酒杯,“咱就喜欢你这个本分!来,咱敬你一杯!”
周明连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
朱元璋放下筷子,终于进入了正题。
“周明,你那个‘洪武神药’,如今产出如何了?”
来了。
周明立刻切换到工作模式,恭敬地回道:“回陛下,臣已将培养之法,尽数传授给工匠。只是此物培养极难,对器皿、温度要求甚高,如今十日,也不过产出百人份的药量。”
“太少了!”朱元璋眉头一皱。
“父皇,此事急不得。”朱标在一旁劝道,“周先生已经尽力了。儿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按照先生所言,召集更多能工巧匠,专门烧制那些琉璃器皿,方能扩大产出。”
朱元璋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
他又看向周明:“医学院之事,老五都跟咱说了。他说,你把院长之位,推给了他?”
周明心里一紧,连忙道:“吴王殿下心怀仁德,精通医理,又贵为皇子,由他担任院长,方能镇得住场面,为医学院遮风挡雨。臣根基浅薄,只愿做殿下手中一把刀,为大明医道开疆拓土。”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朱标听了,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有大才,却不贪权,不居功,这位周先生,当真是国之栋梁!
“你倒是会说话。”朱元璋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显然,他对这个安排是满意的。
“父皇,”朱标再次开口,带着几分激动,“儿臣还听闻,周先生昨日在魏国公府,作了一首惊世之诗!”
完了。
周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来了。
朱元璋哦了一声,饶有兴致地看着周明:“咱也听说了。什么‘九州生气’,什么‘不拘一格’。周明,你跟咱说说,你这诗,是什么意思啊?你这是在劝哪个‘天公’,又想让咱‘不拘一格’降下什么‘人才’啊?”
话音落下,坤宁宫内温暖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马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朱标也意识到了不妥,连忙想开口解围。
周明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这是在敲打自己!
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恃才傲物,更不要与外臣走得太近!
他大脑飞速运转,扑通一声,直接跪倒在地。
“陛下!臣万死!”
周明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臣昨日,不过是与几位前辈探讨学问,一时酒后狂言,胡言乱语!臣所言,皆是醉话,当不得真!”
“哦?醉话?”朱元璋的指节,轻轻敲击著桌面,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周明的心上。
“咱怎么听说,你这醉话,把魏国公府上那帮老学究,说得是哑口无言,羞愧难当啊?”
“臣臣”周明汗如雨下,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朱元璋却忽然笑了。
那笑声,让周明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行了,起来吧。”朱元璋摆了摆手,“一首诗而已,看把你吓得。”
他顿了顿,慢悠悠地给周明夹了一块肉。
“你那首诗,咱很喜欢。”
“尤其是最后一句,‘不拘一格降人才’,说得好!我大明,就是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周明呆呆地跪在地上,完全搞不懂朱元璋的套路了。
这是夸我?
“不过嘛”朱元璋话锋一转,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锁定了周明。
“咱听说,徐达那老小子,也很喜欢你这首诗。”
朱元-璋的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喜欢到,都想让你当他魏国公府的女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