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内的温度,仿佛在周明话音落下的瞬间,骤降到了冰点。
那句“现在的大明宝钞是亡国之策”,如同一记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炸响。
空气凝固了。
刚刚还洋溢着温馨和喜悦的气氛,荡然无存。
马皇后脸上的慈祥笑容僵住了,她扶著朱元璋的手臂,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周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太子朱标更是浑身一震,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眼前这股恐怖的低气压骇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朱元璋没有动。
他就那么站着,由妻子扶著,脸上那刚刚浮现的、属于丈夫和父亲的温情,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取而代之的,是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属于开国帝王的绝对威严和冰冷。
他没有发怒,没有咆哮。
他只是静静地,垂下眼帘,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周明能感觉到,那道视线不再是刀,而是一座正在缓缓移动的冰山,要将他从灵魂到肉体,彻底碾碎。
“你,再说一遍。”
朱元璋开口了,三个字,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人胆寒。
“父皇!”朱标终于忍不住,急切地开口,“周先生他”
“闭嘴!”朱元璋头也没回,一声低喝,便让太子后面的话全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重八”马皇后也急了,她用力拉了拉朱元璋的衣袖,声音里带着哀求,“周先生是喝多了,在说胡话呢!你别当真,他”
“妹子,”朱元璋打断了她,动作却很轻柔地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拿开,扶着她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你身子刚好,别动气。咱和他聊聊。”
聊聊。
这两个字,让周明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
他知道,这可能是自己人生中,最后一次“聊天”了。
但他不能退。
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周明抬起头,迎著那座即将压顶的冰山,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重复道:“草民说,陛下推行的大明宝钞,若按现在这般印下去,不出十年,必成废纸一张!届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国本动摇,此乃亡国之策!”
轰!
如果说第一遍是惊雷,那这第二遍,就是天塌地陷!
“放肆!”
这一次,朱元璋终于动怒了!
他猛地一脚,踹翻了身边的一张楠木方几。
“砰”的一声巨响,方几上的茶具瓷器碎了一地。
“咱看你是活腻了!”朱元璋指著周明的鼻子,胸口剧烈起伏,“咱创立宝钞,是为了方便商贸流通,是为了免去百姓携带铜钱之苦!此乃利国利民之举,到你嘴里,就成了亡国之策?”
“你一个黄口小儿,懂什么叫国策!懂什么叫经济民生!”
“咱念你救了皇后有功,一再容你!你却蹬鼻子上脸,妄议国政,诋毁朝廷!你真当咱不敢杀你吗!”
帝王之怒,如狂风骤雨,席卷了整个坤宁宫。
宫女太监们早已跪伏在地,抖如筛糠。
朱标和朱镜静更是吓得面无人色。
周明跪在地上,碎瓷片离他的膝盖不过几寸,他甚至能感觉到朱元璋咆哮时喷出的唾沫星子。
但他没有低头。
他的腰杆,依旧挺得笔直。
“陛下,草民说的不是宝钞之过,而是印钞之过!”
在朱元璋怒火的间隙,周明用尽全力喊出了这句话。
朱元璋的咆哮,戛然而止。
他死死盯着周明,仿佛要用视线将他凌迟。
周明知道,机会只有一次。
他飞快地组织著语言,将脑中复杂的现代金融学,转化成这个时代最朴素直白的道理。
“陛下,请恕草民斗胆,问陛下一个问题。”
“说!”朱元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陛下可知,这宝钞,究竟是什么?”
“是什么?”朱元璋冷笑,“是钱!是咱大明的钱!”
“不!”周明断然否定,“它不是钱!它只是一张凭证!一张朝廷开给天下百姓的欠条!”
欠条?
这个词,让朱元璋和朱标同时一愣。
周明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继续说道:“百姓为什么愿意用一贯宝钞,去换一千文铜钱,或者一两白银?不是因为这张桑皮纸本身值钱,而是因为他们相信,这张纸,随时可以去官府换回等值的铜钱和白银!”
“这宝钞的价值,不在于它本身,而在于朝廷的信用!在于陛下您的信用!”
“它就像一张仓票。百姓手里有仓票,是因为他相信粮仓里有粮食。如果有一天,他发现粮仓是空的,或者粮仓里的粮食,远远不够兑换所有人手里的仓票,那这仓票,还会有人要吗?”
周明抬高了声调,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到了那时候,这张纸,就真的只是一张纸了!”
坤宁宫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朱元璋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经褪去。
他不是个蠢人。
相反,他是一个从底层爬起来,对民间经济运作规律有着惊人直觉的绝顶聪明人。
仓票。
粮仓。
这个比喻,他瞬间就懂了。
大明宝钞,就是仓票。
而大明的国库,就是粮仓。
周明的意思是,自己印了太多的“仓票”,而“粮仓”里的“粮食”,也就是金银储备,根本不够!
这个认知,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他一直觉得宝钞是个好东西,可以解决铜钱短缺和笨重的问题,还能把天下的财富都集中到朝廷手里。
但他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一点。
信用。
当信用崩塌时,这张纸,一文不值。
他看着周明,之前那股必杀的寒意,已经变成了一种复杂到极点的审视。
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谁?
他怎么会懂这些?
这些道理,满朝的文武,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学士,户部的精算官员,没有一个人跟他说过!
“你的意思是,咱印多了?”朱元璋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平静之下,是更深的波澜。
“不是印多了。”周明摇了摇头,“是无限制地印,是错的。”
“宝钞要推行,就必须要有锚!一个能让所有百姓都看得见,都信得过的锚!”
“锚?”朱元璋咀嚼著这个新鲜的辞汇。
“对,锚!”周明斩钉截铁,“这个锚,就是金银!国库里有多少金银,就只能印多少宝钞!并且,要允许百姓随时拿着宝钞,来官府兑换成金银!”
“这叫,准备金!”
“只有这样,宝钞的价值才能稳如泰山!朝廷的信用,才能坚如磐石!”
“如此一来,宝钞才能真正地流通天下,成为利国利民的神器!而不是现在这样,一张随时可能变成废纸的欠条!”
周明一口气说完,整个人都有些虚脱。
他把赌注,全都压上去了。
他赌朱元璋的格局,赌他能听懂,也赌他有改变的魄力。
朱元璋沉默了。
他负着手,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金砖地面上,回荡着他龙靴踏地的沉闷声响,一下,又一下,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朱标站在一旁,已经完全听傻了。
他看着周明的背影,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这些闻所未闻的理论,欠条、仓票、锚、准备金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钥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全新世界的大门。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父皇会对这个年轻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冒着巨大的风险。
此人的价值,早已超出了一个“神医”的范畴。
良久。
朱元璋停下了脚步。
他重新走回周明面前,低头看着他。
“照你这么说,咱已经印出去的那些宝钞,又该如何?”
周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来了。
真正要命的问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