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麻子与李粮官克扣军粮一案,在曾国藩的严令彻查下很快水落石出。账册上的亏空与士兵们的证词相对应,两人不仅贪墨了近三月的军粮,还将其中大半倒卖牟利。曾国藩震怒,当即下令将二人枭首示众,悬于营门三日,以儆效尤。
消息传开,整个湘军兵营震动。士兵们看着营门那两颗血淋淋的头颅,既有解气,也暗自凛然——这位曾大人,看似温和,手段却如此狠厉。
赵烈因揭发有功,按律当赏。但王大力却私下找到他,眉头紧锁:“赵烈兄弟,这赏怕是领不得。”
“为何?”赵烈不解。
“刘麻子是九帅(曾国荃)的人,”王大力压低声音,“九帅虽不在长沙,可他的亲信遍布营中。你扳倒了刘麻子,等于打了九帅的脸,现在明着赏你,暗里指不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
赵烈心中一凛。他只想着军法公正,却忘了这军营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曾国荃是曾国藩的亲弟弟,也是湘军里举足轻重的人物,自己一个无名小卒,竟无意间卷入了这般漩涡。
正思忖间,一个亲兵快步走来,对着赵烈道:“曾大人传你去中军大帐问话。”
王大力脸色微变,拍了拍赵烈的胳膊:“小心说话。”
赵烈跟着亲兵穿过营房,沿途士兵见了他,眼神都带着几分异样。有的敬畏,有的好奇,还有的藏着不易察觉的敌意。他挺首脊梁,目不斜视——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得住气。
中军大帐比周通的哨官帐篷宽敞许多,帐内陈设简单,一张大案上堆着卷宗,墙上挂着一幅长沙周边的舆图。曾国藩正背对着门口,站在舆图前,手里拿着一支毛笔,似乎在标记着什么。
“属下赵烈,参见大人。”赵烈抱拳行礼,声音沉稳。
曾国藩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心。“不必多礼,”他放下毛笔,指了指旁边的凳子,“坐。”
赵烈依言坐下,腰杆依旧挺首。
“粮案一事,你做得很好。”曾国藩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军中最忌贪墨,尤其是军粮。士兵们抛家舍业,提着脑袋打仗,若连肚子都填不饱,谁还肯卖命?”
“大人明鉴。”赵烈道,“属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曾国藩微微一笑,“这营中士兵何止数千,为何只有你敢站出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听说你前日守东寨墙,用了轮射之法,还让抬枪专攻集群?”
“是。”赵烈没有隐瞒,“鸟枪射程有限,轮射可保火力不断;抬枪铅弹沉重,对付密集阵型更有效。”
曾国藩点点头,走到案前,拿起一份卷宗:“王大力说你懂些练兵的法子?”
赵烈心中一动,知道这是关键。他斟酌着开口:“属下不敢说懂,只是觉得,我军虽勇,却少了几分章法。”
“哦?”曾国藩挑眉,“你且说说,如何才有章法?”
“练精兵,明赏罚。”赵烈一字一顿道。
见曾国藩凝神倾听,他继续说道:“所谓练精兵,不单是练筋骨、练刀枪,更要练队列、练配合。比如轮射之法,若十人一组,三人射击、三人装弹、西人警戒,循环往复,便可形成持续火力,远胜各自为战。再如夜袭,当练潜行、练辨识、练手语,方能出其不意。”
“至于明赏罚,”他看向曾国藩,“赏要及时,功过要分明。士兵斩一敌,便记一功,战后论功行赏,不克扣、不拖延;若违军纪,无论是谁,按律处置,不偏袒、不姑息。如此,士兵才知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军心自固。”
这番话,既有现代军事训练的理念,又贴合湘军现状,说得条理清晰,掷地有声。
曾国藩沉默了片刻,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领兵多年,深知湘军的弊病——乡勇出身,勇猛有余,纪律不足,赏罚更是常因人情而废。这年轻人提出的两点,看似简单,却正中要害。
“你这些想法,是从你兄长那里听来的?”曾国藩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探究。
赵烈坦然道:“家兄所言只是皮毛,属下是在实战中琢磨出来的。若只守着旧法,怕是早死在太平军刀下了。”
曾国藩朗声笑了:“好一个‘实战中琢磨’!兵法本就无定法,能打胜仗的,就是好法子。”他站起身,走到赵烈面前,“赵烈,你是个可用之才。”
赵烈起身抱拳:“谢大人谬赞。”
“只是”曾国藩话锋一转,“你刚得罪了九帅的人,留在五哨,怕是多有不便。”
赵烈心中一紧,正想说话,却听曾国藩继续道:“我亲军营正好缺个识字的文书,你暂且调过来帮衬几日。亲军营规矩严,没人敢在那里生事,你也正好趁此机会,把你那些练兵的法子,好好写下来给我看看。”
这是要将他调到身边保护起来,还给了他一个琢磨兵法的机会!赵烈又惊又喜,深深一揖:“属下遵命!谢大人栽培!”
曾国藩摆了摆手:“去吧,让亲兵带你去亲军营报到。记住,到了那里,少说多做,先熟悉营中事务。”
“是!”
离开中军大帐,赵烈只觉得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他知道,进入亲军营,不仅避开了曾国荃亲信的暗箭,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曾国藩的首接关注——这在等级森严的湘军里,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
亲军营果然不同凡响。士兵们个个精神抖擞,队列整齐,连帐篷都比别处规整。领他来的亲兵将他交给亲军营的哨官,简单交代几句便离开了。
那哨官姓罗,是个不苟言笑的汉子,验过曾国藩的手令,便给赵烈安排了住处——一间靠近帐门的小帐篷,与其他几个文书同住。
“曾大人让你写练兵的法子,”罗哨官冷冷道,“每日卯时起身,除了处理文书,其余时间自己安排。但有一条,亲军营的规矩不能破,若敢乱来,就算曾大人护着你,我也照军法处置。”
“属下明白。”赵烈应道。
罗哨官走后,赵烈坐在简陋的床铺上,看着帐外巡逻的亲兵,心中百感交集。从差点被军棍打死,到进入曾国藩的亲军营,不过短短几日,命运却天翻地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亲军营虽安全,却也意味着被更多人注视。他必须拿出真本事,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赵烈从怀里摸出一块炭笔——这是他之前在营中捡的,又找了几张废弃的公文纸,借着帐外的天光,开始写下他对练兵的思考。
字迹或许粗糙,但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军事的理解。从队列训练到武器运用,从战术配合到赏罚细则,一条条,一项项,渐渐铺满了纸面。
帐外,夕阳的余晖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在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赵烈握着炭笔的手微微用力,目光坚定。
他的湘军之路,才刚刚铺开。而这条路的前方,是血火,是挑战,更是他必须抓住的——乱世中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