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次日清晨,天色依旧阴沉,朔风卷著残云,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卧虎关下的清风镇广场之上,早已是人山人海。
昨日被李逵等人惊扰的百姓、闻讯赶来的军民、以及那些归化营的降兵,将此地围得是水泄不通。
他们既是来看那朝廷天使的威仪,更是来看那旗杆上绑着的“黑旋风”李逵,和他那五百名同样被捆绑示众、垂头丧气的喽啰!
这副“奇景”,当真是千古未闻——反贼的寨门前,绑着另一伙反贼,等著朝廷的天使前来“观礼”。
辰时刚过,只听得官道之上,号角连天,鼓乐齐鸣!
一队队身披精甲、手持金瓜钺斧的御林军,簇拥著一面巨大的、写着“奉旨招抚”的黄罗大旗,威风凛凛,开赴而来!
那仪仗,旌旗蔽日,甲胄鲜明,足足绵延出二里有余!与之前戴宗那寒酸的“出使”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在仪仗的正中央,是一顶由八人抬着的、四面围着黄罗锦缎的描金大轿!
轿子四周,更有数十名手持绣春刀的内侍亲军,簇拥保卫,气派非凡!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御前,权倾朝野的枢密使,领“招抚大使”之职的,童贯!
当童贯这支庞大的仪仗,威风凛凛地驶入清风镇广场之时,便赫然看到了那副让他目瞪口呆的“奇景”。
轿帘微微一挑,露出了童贯那张白净无须、保养得宜的脸。
他那双深陷在肥肉里的眼睛,微微眯起,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和震怒!
“那那旗杆上绑着的是何物?!”他用那尖细的嗓音,低声问道。
身旁一名眼尖的内侍,连忙上前,看清之后,也是大吃一惊,回报:“启禀启禀枢密!那那人,好像是梁山泊的‘黑旋风’李逵!”
“什么?!”童贯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李逵?!梁山泊的人?!他怎么会,被绑在这里?!
他本以为,此来二龙山,当是山寨大开,那反贼武松,率领群寇,跪伏于道旁,战战兢兢,叩首迎恩。却万万没想到,迎接他的,竟是这般一出“反贼绑反贼”的荒唐闹剧!
“这武松,是何意?!”童贯心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他是要给咱家一个下马威吗?!还是说他与宋江,早已势同水火?!”
就在他惊疑不定之际,只听“吱呀”一声,前方卧虎关的关门,缓缓打开。
武松,已率领一众核心头领,缓步而出。
只见武松,今日并未披挂那身摄人的玄甲,而是换上了一身青色的团花锦袍,外罩一层崭新的、闪烁著寒光的鱼鳞宝甲,腰悬戒刀,长发仅用一根青玉簪束起。他面容沉静,步履稳健,既不显得过分恭敬而谄媚,又不失一方主帅的威仪与气度。
他身后,杨志、呼延灼、秦明、鲁智深等人,亦是甲胄鲜明,神情肃穆,那股百战余生、凝如实质的杀气,竟压得那威风凛凛的御林军仪仗,都为之气夺!
武松走到轿前十丈开外,站定,对着那顶黄罗大轿,朗声抱拳,行了一个平礼,声音,如同洪钟:
“二龙山武松,率合山兄弟,恭迎枢密使大人!不知大人驾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他这不卑不亢的态度,让轿中的童贯,更是心中不快!
“哼!”一声冰冷的轻哼,从轿帘后传出,“武松,你好大的胆子!咱家奉旨前来,你非但不焚香跪迎,反在此处,设下这等腌臜景象!是何道理?!”
童贯的矛头,直指那被绑在旗杆上的李逵!
武松闻言,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惶恐”与“愤慨”,他再次抱拳,高声道:“枢密大人容禀!”
“非是武松胆大妄为,实乃实乃欺人太甚啊!”他指著那兀自还在叫骂的李逵,满脸“悲愤”地说道,“大人明鉴!此獠,乃是梁山泊宋江麾下心腹,黑旋风李逵是也!”
“他奉了宋江、吴用那两个奸贼的密令,趁著大人您驾临的前夜,率五百匪寇,夜袭我清风镇!打砸商铺,惊扰百姓,无恶不作!更是更是狂言,要将此地,化为焦土,好让天使大人您,见识见识他梁山泊的‘威风’!”
“武松无奈,只得连夜发兵,将其擒获!本欲当场斩杀,以儆效尤!但又转念一想,此獠,乃是宋江送给天使大人的‘见面礼’!武松不敢擅专!”
“故而,特将其绑在此处,等候天使大人亲临,发落!也好让大人您亲眼看看,那梁山泊宋江,口口声声要‘招安’,背地里,行的却是何等背信弃义、残害同道的龌龊勾当!”
“我二龙山,虽身在草莽,却也知‘忠义’二字!绝不与此等两面三刀、口蜜腹剑之辈,同流合污!还望大人明察!”
一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滴水不漏!
竟是反客为主,将李逵这个“烫手山芋”,变成了指证宋江“不忠不义”的“人证”!
“这”
童贯,彻底被噎住了!他那张白净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本是想来兴师问罪的,却反被武松倒打一耙!
他如何能说,这李逵,是宋江派来“助攻”的?他若是说了,岂不是等于承认,他堂堂朝廷枢密使,竟与梁山反贼,早有勾结?
“伶牙俐齿!”
童贯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轿壁,“哼!宋江是贼,你武松,便不是贼了吗?!咱家今日,非是来听你分辨这群草寇之间的恩怨!乃是奉了圣上天恩,前来宣读圣旨!”
他再也不想跟武松多费半句口舌,这武夫,实在是太过刁钻!
他端坐在轿中,根本没有要下轿的意思,只是用那尖细的嗓音,厉声喝道:
“武松!圣旨在此!你还不跪下接旨!”
此言一出,广场之上,数万军民,皆是面露怒色!这天使,未免也太过倨傲无礼!
武松的眼神,也是一冷。但他知道,此时,还不是发作的时候。
他看了一眼身后那些义愤填膺的百姓和将士,只是微微一躬身。
“草民武松,恭听圣谕。”他的声音,平静,却又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距离感。
童贯见武松听旨而不跪,心中更是恼怒,但此时也不好多言,只能冷哼一声,示意身旁的宣旨官,宣读圣旨。
那宣旨官上前一步,展开黄绫圣旨,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抑扬顿挫、却又充满了傲慢的语调,高声念诵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念,山东草莽武松,虽有旧恶,屡抗天兵,然其心,尚存报效之意。朕,体上天好生之德,不忍见尔等,尽丧王法之下。”
“特授尔为——‘青州都统制’!赏银千两,御酒十瓶,锦缎百匹!”
“尔其即刻,感念天恩!将尔二龙山所属兵马,尽数改编为‘忠勇军’!三日之内,拔寨启程,赴济州府,听候枢密使童贯大人,统一调遣!戴罪立功,以报朕恩!”
“钦此——!”
圣旨宣读完毕,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那宣旨官,得意洋洋地收起圣旨,等待着那山呼海啸般的“谢恩”之声。
轿中的童贯,更是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他仿佛已经看到,武松这个泥腿子出身的“草寇”,在听到“青州都统制”这个天大的官职后,那感激涕零、叩首不止的丑态。
然而
一息
五息
十息
广场之上,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山呼万岁,没有感恩戴德。
只有那呼啸的北风,和李逵那微弱的、似乎也听傻了的咒骂声。
那些刚刚才对“招安”抱有幻想的降兵们,此刻,也都瞪大了眼睛!
都统制?!听着倒是不小!
可是
改编?!调离?!
怎么,一个字,都没提赦免咱们的罪过?!
这这他娘的,跟吴用军师说的不一样啊!
“武松!”童贯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他那尖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圣恩浩荡!你,为何还不接旨谢恩?!”
武松闻言,竟淡淡一笑。
他上前一步,朗声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大吕,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广场,压过了那呼啸的北风!
“敢问枢密大人!武松有一事不明,还请大人,为我这数万兄弟,解惑!”
“放肆!”童贯身旁的内侍亲军厉声喝道,“天使面前,岂容你这反贼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