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下的斩龙城,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灰黑色的城墙在斜阳里拖出长长的影子,新刮去的“御兽”徽记还残留着浅白的刻痕,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著春日泥土的腥甜。
还有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名为权力的东西在无声流淌。
城中央,原御兽宗的演武场,如今被简单清理出来,黑压压站满了人。
前排是绫罗绸缎,脑满肠肥,是三城四十二村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却个个面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时用袖口擦拭著已经流光的冷汗。
后排乃至场外,则是麻衣短打,面带菜色或惶恐的平民,挤作一团,窃窃私语,像受惊的雀鸟。
高台之上,曾经的御兽宗主厉千秋站在那里,一身象征尊贵的紫袍依旧华贵,却空荡荡地挂在他骤然佝偻的身上。
历千秋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干了精气神。
他当然应该,因为两天之内他从七人之下、六万九千人之上的御兽宗主变成了一个吉祥物:
历千秋张了张嘴,喉结上下滚动,发出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历千秋顿了顿,在四周一千名军士的威慑下积蓄力气,抵抗身旁赵昱的罡劲压力——这种压力让他能说话却不能唱歌:
话说得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屈辱。
台下前排那些大户们,有人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有人低头盯着自己的靴尖,仿佛能看出花来,也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毒。
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恐惧淹没。
全灭御兽宗上层!
昨晚的火光与喊杀声犹在耳边,厉宗主此刻的模样就是最好的警示。
实力,是唯一的道理。
他们懂。
厉千秋说完,几乎是踉跄著退到一旁,将中央的位置让出。
赵昱这才上前。
身形魁梧的赵昱身披漆黑重甲,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扫视台下时,却有种洞彻人心的力量。
站在那里,没有刻意释放气势,却自然而然成为了全场的中心。
“诸位乡贤,父老。”
赵昱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令人心安的笑意:
“御兽宗倒行逆施,盘剥无度,致使民生凋敝。我浪藏子弟,不得已,行此雷霆手段,非为杀戮,实为求活,为大家求一条活路。”
赵昱语调平稳,如话家常:“过往种种,一概不究。从今往后,浪藏兵团将与大家同舟共济,护卫乡梓,共享太平。”
话语如春风,轻轻拂过台下紧绷的神经。
不少大户暗暗交换着眼色,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了些。
只要命能保住,家产能留下大半,低头服软,也不是不能接受。
甚至有人开始盘算,或许可以借机与新主子搭上关系,谋取些好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瞬。
赵昱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他微微前倾身体,像是要宣布一个无关紧要的决定:
“为保境安民,供养军士,自本月起,征收什一税。”
什一税?
台下众人先是一怔,随即不少人真正松了口气。
赵昱在冷笑。
什一税是他提出彻底暴力的收回之后,被其他几兄弟否决的中间产物,但根本目的还是为了彻彻底底——浪藏不需要中间商赚差价,更不需要被人侵占权力。
他们的表情似乎是在把自己等人当做土匪。
因为什一税,虽然沉重,但并非不能承受,比起御兽宗时期花样百出的盘剥,甚至可以说得上“宽厚”了。
看来浪藏兵团也并非一味嗜杀,懂得细水长流的道理。
几个站在前排,素有威望的老者,脸上甚至露出了几分“果然如此”的了然,准备稍后便带头表态,拥护新政。
然而,赵昱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散了刚刚凝聚起的一丝侥幸:
“对了,此税特殊,不收钱粮。”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骤然僵住的脸,清晰地说道,“每家每户,须出一名青壮,自备三月粮草,入我浪藏兵团效力。”
什一税,出人,自带口粮!
“嗡——”的一声,台下如同炸开了锅。
大户们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惨白。
出人?
还要自带三个月粮草?
这哪里是征税,这是抽筋扒骨!
一个青壮就是一个家庭的顶梁柱,是田地里最主要的劳力,是看家护院的倚仗!
送去当兵,生死难料,还要倒贴三个月的嚼谷!
“将军!不可啊!”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体态肥胖的中年人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我家三代单传,就那一根独苗,去了军中,家中田产谁来看顾?老母谁人奉养啊将军!”
“三个月的粮草,仓促之间,如何凑得齐啊!”
哀求声,抱怨声,此起彼伏。
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赵昱依旧微笑着,看着台下众人的表演,那笑容温和依旧,眼底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丝毫波澜。
就在这时——
“轰!轰!轰!轰!”
四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接连从斩龙城四个方向传来!
那是千斤闸落下的声音,厚重,决绝,震得人心头发颤。
演武场上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骇然转向城门方向,然后又猛地转回高台,看向那个依旧面带微笑的青衫男子。精武小税惘 蕪错内容
关门了!
他把城门关了!
不等他们从这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人群外围突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骚动。
几个原本站在后排,衣着光鲜的人连滚带爬地挤到前面,脸色煞白如鬼,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老爷!不好了!家里所有的存粮,刚才来了一队大兵,带着那些懒汉,全被搬空了!”
“庄子上也是!粮仓都见了底!”
“家里的金银细软也少了大半!”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人群中飞速传播。
粮食没了!
最后的依仗没了!
没有粮食,别说三个月,自家能不能撑过一个月都是问题!
出人,是削弱家族;
出粮,是断绝生路。
而现在,人和粮,都要!
直到此刻,这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盘算精明的大户们才彻底明白,台上那个笑容温和的年轻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他们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甚至没打算给他们留一条活路。
所谓的召集,所谓的安抚,不过是请君入瓮的戏码。
刀,早已架在了脖子上,只是他们方才看见那冰冷的刃光。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赵昱俯瞰著台下那一张张惨无人色的脸,看着他们从最初的侥幸,到惊愕,到哀求,再到此刻如坠冰窟的绝望。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耐心:
“看来,大家暂时是凑不齐粮草了,只能出人。不过,浪藏兵团并非不近人情。”
他目光转向那些面如死灰的大户代表,语气愈发“温和”:
“我听闻,本地有惯例,每逢大事,会献上女子,以示归顺诚心,以求庇护?”
这话如同又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得那些大户家主们浑身一颤。
这“惯例”他们自然熟悉,过去是用来巴结御兽宗高层,换取利益的,如今·····
在赵昱那平静却不容置疑的目光注视下,在四周浪藏士兵无声按在刀柄上的手形成的压迫下,在自家粮仓空荡、城门紧闭的现实前,残余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了。
几个最是机灵,或者说最是识时务的家主,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出列,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颤抖著:
“将军明鉴!我等正有此意!愿献上家中适龄未婚女子,侍奉将军左右,以表·····以表忠心!”
“我侄女容貌秀丽,愿献与将军!”
他们争先恐后,仿佛献出自家女儿、侄女、族女不是屈辱,而是莫大的荣幸,是救命稻草。
赵昱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诸位深明大义,我心甚慰。关琳。”
“在!”
一名身着轻甲,面容秀美却眼神锐利的女子应声出列,正是关琳。
“记录名册,逐一询问,是否自愿,有无婚配。”
赵昱吩咐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凡自愿且无婚约者,登记造册。”
关琳领命,带着数百名披甲健妇开始行动。
台下,女子们的低泣声、家主的呵斥声、无奈的叹息声混杂在一起。
在刀剑的“监督”下,所谓的“询问”更像是一种形式。
很快,一份名单呈送到了赵昱手中。
赵昱接过名单,扫了一眼,随即抬头,面向演武场一侧肃立的浪藏兵团方阵。
那些士兵,大多面带风霜,但眼神锐利,站得笔直,如同出鞘的利剑。
他们中,有许多人还是孤身一人。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清晰传遍全场:“浪藏的儿郎们!你们追随我赵昱,转战千里,浴血搏杀,辛苦了!今日,这些女子,是三城四十二村父老的一片心意!凡我浪藏兵团中,尚无家眷者,依军功次序,上前领妻!两厢情愿方可!”
没有多余的煽动,只有最直接的分配。
士兵队列中先是死寂一瞬,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混杂着惊愕、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骚动。
很快,在军官的呵斥和安排下,一群群士兵,带着紧张、兴奋乃至几分局促不安,走上前来。
而另一边,被“献出”的女子们,则在一片悲戚呜咽声中,被女兵们引导著,走向那些陌生的、即将成为她们丈夫的士兵。
没有仪式,没有宾客,只有冰冷的分配和既成的事实。
一个浪藏老兵,脸上带着刀疤,粗糙的大手有些无措地接过一个低声啜泣的少女,笨拙地想替她擦泪,却被少女惊恐地躲开。
一个年轻的士兵,红著脸,对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那女子只是麻木地看着地面。
人间悲喜剧,在这肃杀的演武场上,以最粗暴的方式上演。
高台下,那些献出女儿、侄女的大户们,眼睁睁看着自家血脉如同货物般被领走,与那些他们平日根本瞧不起的“兵痞”、“流寇”结合,那种锥心之痛,远比失去粮食和劳力更甚。
这是对他们尊严、对他们家族传承最彻底的践踏!
有人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有人死死攥著拳头,指甲深陷掌心,流出鲜血而不自知。
惊与怒在胸中翻江倒海,却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赵昱将这一切尽收眼底,脸上那温和的笑容,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竟显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
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传入每一个绝望的人耳中:“人,我收了。粮,可以缓缴三日。三日后,各家青壮,自带半月粮草,于北门外集结。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目光淡淡地扫过台下。
但那未尽的威胁,比任何明确的惩罚都更令人恐惧。
“现在,散了吧。”
人群在死寂中开始蠕动,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麻木地向场外散去。
大户们失魂落魄,相互搀扶著,眼神空洞,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而浪藏兵团的士兵们,则带着分到的女子,怀着复杂的心情,返回营地。
斩龙城的夜晚,注定无人入眠。
权力的交替,从来不是温情的仪式,而是血肉与铁火的洗礼。
旧的秩序已被彻底砸碎,新的规则,正在赵昱那双看似温和,实则冷酷无比的手中,被强行铸就。
这一夜,斩龙城内外,灯火零星,压抑的哭泣声与放肆的狂笑声在某些角落断续响起,又被浓重的夜色吞没。
浪藏兵团驻地,篝火噼啪作响,得了女子的士兵们,心情各异,有的兴奋难眠,围着火堆高声谈笑;
有的则相对无言,面对身旁瑟瑟发抖或麻木不仁的女子,不知所措;
更有一些老成持重的,面露忧色,低声交谈,担心这强行配给会埋下隐患。
而与驻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内那些高门大宅。
往日的笙歌宴饮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深宅内院里,女眷的悲泣声被厚重的门帘压抑著,家主们聚集在密室,烛光映着一张张惨淡的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啊!”
王员外,城中最大的粮商之一,此刻再无平日的富态,双眼赤红,拳头砸在桌上,震得茶盏乱跳:
“抢我存粮,夺我子侄,现在连我的小女儿都·····都送给那些泥腿子!这是要绝我王家的根啊!”
李乡绅,族中田产遍布城外,此刻捻著胡须的手都在发抖,声音嘶哑:“出人出粮,还要献女····赵昱此獠,心肠比厉千秋狠毒百倍!这是要把我们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都榨干,然后像丢破布一样扔掉!”
另一人捶胸顿足,“没有壮劳力,春耕怎么办?秋收怎么办?这是要逼死我们!”
“春耕?你想多了!”
一人说道:“今天已经看着那些兵带着山上的那些泥腿子下来,将地都给分下去了!”
“分的谁的田??”
“我们的!”
那人继续说道:“我去打听了,他们十户一什,分老兵一个,辅兵十个,辅兵二十五亩,老兵一百亩!
“一百亩?”
“一百亩耕地之外,还加一百亩山林!”
那人仔细琢磨:“就这些东西,足够他们养活三千五百个兵!而且是脱产的!”
“逃吧!”
有人压低声音,眼中闪烁著最后一丝挣扎的火苗,“趁夜翻墙,或者买通守军····”
“逃?往哪里逃?我们全家都被迁过来了!”
立刻有人泼冷水,“四门落锁,守军全是浪藏的人,一个个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城外三山两水,哪一处没有他们的巡哨?被抓回来,就是当众砍头的下场!那赵昱,做得出来!”
密室陷入更深的绝望。代价是家族根基尽毁,尊严丧尽。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