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影楼的山门藏在一片赤枫林深处,朱红的楼阁隐在红叶间,远远望去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与天幽谷的庄严肃穆和离魂宗的阴诡不同。
这里的廊柱上缠绕着锁链,链环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竟透着几分江湖草莽的野气。
陈默率傀儡行至山下时,那扇雕花木门竟自行敞开,门后站着个青衫老者。
那老者须发皆白,手中拄着根黄铜拐杖,杖头雕刻成了火焰形状。
“葬魂子先生大驾光临,楼主已在顶楼备下薄茶。”老者躬身行礼,语气却是极为平淡。
赤勒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嘲讽道:“你们楼主倒是识趣,知道反抗无用?”
老者瞥了眼他身后列队的傀儡,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焚影楼能在东域立足百年,靠的从不是硬拼。”
陈默抬手制止欲言的赤勒,随后对着那老者说道。
“带路。”
楼阁内部远比外观奢华。
红檀木的楼梯铺着猩红地毯,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仕女图,画中女子眉眼勾魂,却都握着各式各样的短刃。
行至顶楼,推开门便是一间雅致的茶室。
窗边坐着个红衣中年人,面容俊朗,手指修长,正慢条斯理地烹茶。
“先生请坐。”
红衣人抬眼,眸中没有丝毫惊慌,反倒带着几分笑意。
“尝尝这‘醉流霞’,是用三阶灵草红霞藤的花蜜酿的。”
陈默在他对面坐下,流霜剑斜倚桌旁,剑身青光微闪。
金甲傀儡守在门外,赤勒的脚步声在楼梯间渐远。
他很识趣地走去一边了。
“阁下便是焚影楼楼主?”陈默端起茶杯,茶汤为琥珀色,香气清冽。
“姓夜,单名一个烬字。”夜烬给自己也倒了杯,“先生不必多疑,茶里没毒。”
他放下茶壶,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天幽谷、离魂宗、飞刀堂,不过几日便连破三宗,先生的手段,夜某佩服。”
陈默呷了口茶,不置可否。
“夜楼主既知我手段,还敢单独见我,倒是有些胆识。”
“不是胆识,是权衡。”夜烬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精明之色。
“反抗的下场,这三宗皆知。但投降的好处,我焚影楼倒是想尝尝。”
他忽然话锋一转:“先生可知,为何人人都称我焚影楼为‘恶楼’?”
陈默抬眼。
“我们替人暗杀,倒卖消息,只要价钱合适,什么勾当都敢接。”
夜烬的声音很轻,像在说别人的事,语气之中尽是平静。
“十年前我为了夺一本丹方,屠过一个修仙家族满门。”
“三年前为了攀附千龙城,亲手送过三位静心观修士的人头。”
他看着陈默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是恶,这点我认。”
“如今开门投降,引巫族入中原地界,更是恶上加恶。”
陈默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碰撞发出轻响:“夜楼主倒是坦诚。”
“坦诚才能活命。”夜烬突然倾身向前,对着陈默说道:“先生以为自己是善么?”
“炼化同道为傀儡,所过之处血流成河,与我这‘恶楼’楼主,又有何异?”
窗外的赤枫被风卷起,落在窗台上,像一团小小的火焰。
陈默的目光落在流霜剑上,他的面色平静无比。
“我从不自居善类。”
他抬眼,眸色冷冽,“夜楼主屠灭家族是为丹方,攀附权贵是为利益,如今投降是为保命。”
“你我皆是为己,只是手段不同。”
他指尖敲了敲桌面,语气之中尽是淡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于我而言,不造就无谓的杀伐,便是‘善’。”
夜烬怔了怔,随即大笑起来,笑声在茶室里回荡。
“好一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先生这话说得透彻!”
他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将空杯倒置:“焚影楼上下三百七十二人,愿归先生麾下。”
“楼中藏书、密道、杀手名录,尽数奉上。”
陈默看着他:“条件?”
“只求先生日后若成大事,给焚影楼留条活路。”
夜烬的语气难得带了几分郑重,“我知道先生志不在此,但东域这潭水,比先生想象的要深。”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玉简。
“这是焚影楼搜集的情报。”
“三个月前,静心观的圣子在千龙城遇刺,凶手用的是妖族的化形术。”
“炎煌谷最近在边境异动,据说在寻找一处上古战场。”
“如今人族巫族妖族三族一齐逐鹿中原,其中难度之大非比寻常。”
陈默接过玉简,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心中微动。
“焚影楼在东域,能排第几?”陈默忽然问。
夜烬苦笑道:“三流末,若不是靠着些阴私手段,早就被吞并了。”
他看向窗外,赤枫林外的天空隐隐泛着红意。
“如今中原大乱,人族各宗互斗,巫族更是蠢蠢欲动,妖族更是趁乱掠地。”
“先生真要搅这浑水?”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抿了一口茶。
“东域现如今有多少势力?”陈默忽然问道。
“大大小小,算上来得有五十多个。”夜烬想了想,随后说道。
陈默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你有巫族势力的分布图么?”
夜烬一听,眉头皱了皱,想了想之后,对着陈默说道:“除了俗巫教不知,其余三教皆知。”
“哪教最弱?”陈默问道。
夜烬想了想,随后说道:“道巫教在已知的巫族三教之中最为强大,佛巫教次之,儒巫教垫底。”
儒巫教
陈默的指尖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
“你可知巫窍?”
“自然。”夜烬点了点头。
“儒巫教的最强者开了多少窍?”
“貌似是八窍?”夜烬想了想说道。
陈默思索了一会,随后对着夜烬说道:“带上所有人,去儒巫教。”
焚影楼的飞舟划破云层时,赤枫林的红叶正落得如火如荼。
陈默立在船头,指尖摩挲着新得的儒巫教舆图
图上用朱砂标着七处碑林,正是其山门的核心阵眼。
“这儒巫教倒会装模作样。”赤勒撇了撇嘴,看着下方依山而建的文庙,忍不住嗤笑。
“巫族就该有巫族的样子,弄这些牌坊匾额,倒像是中原的酸儒。”
夜烬捧着一卷竹简,指尖划过“仁义礼智信”五个鎏金大字。
“此教在巫族中最是虚伪。”
“表面以儒为主作护山大阵,实则将活人炼制成‘书俑’,藏在碑林之下。”
他抬眼看向陈默,继续说道:“儒巫教有一《春秋祭》秘法,需以百个书生的生魂为引,方能催动。”
陈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文庙前的广场上,数十个青衫修士正诵读经文,声音朗朗如钟。
可他们的脚步虚浮,脖颈处隐约可见青黑色的巫纹,显然已被种下了秘法。
“不过也是傀儡罢了。”陈默屈指一弹,流霜剑嗡鸣出鞘,“赤勒,破阵。”
赤勒闻言,凝聚全身巫力砸向最前方的“礼”字碑。
石屑飞溅间,碑文突然扭曲成字形巫纹,一道白光从碑底窜出,化作半透明的书简,直取赤勒面门。
“来得好!”赤勒迅速格挡,拳头与书简碰撞的刹那,无数细小的文字从简上脱落,随后爆射向四周。
“是‘文诛’!”
夜烬挥袖甩出三张符纸,火光将文字烧成灰烬。
“这是儒巫教的基础术法,能将文字化作杀器。”
陈默未动,只是对着身后挥手。
金甲傀儡率先跃下飞舟,铁拳砸向诵读经文的青衫修士。
那些修士仿佛未觉,依旧摇头晃脑地念着“己所不欲”。
直到拳头落在身上,才骤然化作一卷卷书卷,散发出刺鼻的墨香。
“果然是书俑。”陈默眸色转冷,七窍同时亮起绿光。
所有的黑甲傀儡顿时被放出,随后纷纷涌入这儒巫教的学宫,与从碑林后冲出的儒巫教徒战在一处。
这些教徒皆着宽袍大袖,手持毛笔或竹简。
陈默听着他们的咒语,竟然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些咒语竟是《论语》中的句子。
“君子喻于义!”一个白面修士挥笔写下“义”字,墨字在空中凝成锁链,缠住两具黑甲傀儡。
赤勒一刀挑碎锁链,骨刀横扫间却被对方用竹简挡住。
“小人喻于利!”
“同为巫族,阁下却恃强凌弱,非君子所为!”
“放你娘的屁!”赤勒怒喝,刀尖刺穿对方肩胛骨,“巫族就该有巫族的样子,学这些酸文假醋,不嫌恶心?”
陈默缓步走入大门,流霜剑上冰火交织的剑气劈开一道墨色光墙。
正厅的匾额那“万世师表”四个字突然脱落,化作一柄巨大的青铜剑,带着儒家浩然正气斩来。
“有点意思。”陈默不退反进,左手捏碎一张禁符。
金光瞬间禁锢了青铜剑的巫力流转。
右手剑招陡变,霜华剑诀的寒气顺着剑纹蔓延,一剑斩出。
只见那青铜剑的表面缓缓浮现出冰纹。
随后“咔嚓”一声脆响,冰雕碎裂,露出里面缠绕的黑色魂丝。
这所谓的浩然正气,竟是用数百生魂的怨气凝练而成。
“汝竟然亵渎圣人!”
一声怒喝从后殿传来。
一个身着玄端礼服的老者缓步走出,头戴礼帽,手持玉圭,面容清癯如古画中的夫子。
可双眼深处却翻涌着巫力特有的绿光。
“儒巫教大长老,孔丘明。”夜烬在陈默耳边低语,“就是他已开八窍,擅长以经文布杀阵。”
孔丘明抬手,身后的十二面碑林同时亮起,无数文字从碑上飞出,在半空组成《大同篇》的字样。
那些文字金光流转,竟将冲来的黑甲傀儡尽数定在原地,随后缓缓侵蚀着傀儡的甲胄。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孔丘明的声音带着奇特的韵律,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众人识海。
“阁下以邪术炼化同道,与禽兽何异?”
陈默指尖黑丝涌动,试图炼化那些金光文字,却发现它们竟能吞噬巫力。
他眉头微蹙,这儒巫教的术法,竟与中原修士的灵力和巫族的巫力都不同。
倒更像是一种介于两者之间的诡异能量。
这让陈默生出了一点兴趣。
“看来得用点手段了。”
陈默召回流霜剑,掌心突然浮现出三枚血珠。
正是从离魂宗魂瓮中炼化的生魂精华。
“你以魂养魂,我便以杀止杀。”
他低念万魂炼天诀的口诀,血珠骤然爆开,化作三道血色洪流,与空中的金色文字碰撞在一起。
文字与血浪交织处,发出滋滋的灼烧声。
那些原本庄严肃穆的经文,竟扭曲成狰狞的鬼面。
而血浪中则浮现出无数哀嚎的生魂,显然是被儒巫教残害的修士。
“你!”孔丘明脸色骤变,玉圭猛地顿地,“礼崩乐坏,世风日下!”
十二面碑林同时震动,碑石上的文字尽数脱落,在空中组成一张巨大的网,朝着陈默罩来。
网眼处闪烁着巫纹,显然是想将他困在其中,再用经文净化。
“雕虫小技。”
陈默冷笑,周身突然爆发出冰火双系灵力,形成一道旋转的剑气漩涡。
剑气所过之处,金色的文字网寸寸碎裂。
而那些被文字困住的黑甲傀儡则趁机发难,铁拳齐出,将碑林砸得摇摇欲坠。
孔丘明见状,突然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玉圭上。
圭上的纹路亮起,广场上的文庙突然剧烈晃动,地面裂开一道深沟,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书俑。
皆是青衫修士的模样,眼眶中跳动着幽绿魂火,手中捧着的竹简里插着锋利的刀片。
“春秋祭,起!”
随着孔丘明的咒语,书俑们整齐划一地展开竹简,刀片反射着寒光。
他们的步伐踩着经文的韵律,竟形成一道诡异的杀阵,让傀儡们的动作都迟滞了半分。
“这些书俑的关节里都藏着巫蛊。”夜烬甩出数道火焰符,“被划伤就会中蛊,变成新的书俑!”
陈默眼神一凛,突然抬手按住虚空,七窍中的神魂窍骤然灼热
百具黑甲傀儡突然停下动作,躯体在巫力催动下迅速干瘪,磅礴的力量涌进陈默的丹田。
他抬起流霜剑,剑身上的冰火剑气暴涨数丈,竟硬生生在书俑潮中劈开一道通路。
“禁!”
一张暗黄色的符箓从袖中飞出,金光落地的刹那,所有书俑都僵在原地,竹简上的刀片纷纷崩碎。
陈默趁机冲出重围,流霜剑直指孔丘明心口。
“匹夫不可夺志!”
孔丘明玉圭横挡,圭面突然浮现出《易经》中的卦象,试图推演陈默的剑招。
可他算到了冰火剑气的轨迹,却没算到陈默指尖突然射出的黑丝。
那黑丝绕过玉圭,径直钻入他手腕的脉门。
“呃!”孔丘明只觉一股阴寒之力顺着经脉蔓延。
识海中的文经与巫咒开始剧烈冲撞,八窍中的巫力瞬间紊乱。
“你这邪术”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掌,那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硬化。
陈默没有答话,剑招再进三分,剑气贴着玉圭擦过,在他肩头划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鲜血喷涌的瞬间,孔丘明眼中的绿光突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惊恐之色。
“我怎么在”
他想说什么,却被黑丝堵住喉咙,最终化作一尊灰色的傀儡。
文庙的护山大阵随着他的陨落而溃散,那些青黑色的巫纹从碑林中渗出,在地面汇成溪流,朝着后山流淌。
夜烬追上去查看,很快带回一卷染血的竹简。
“先生,找到儒巫教的秘录了!”
竹简上记载的并非儒家经典,而是用巫文写就的《书俑炼制术》。
其中提到,儒巫教的历代长老在临终前,会将自己炼制成“至圣先师”像,藏在文庙深处的密室,以此保存巫力。
“还有这种事?”赤勒踹了踹孔丘明化作的傀儡,“装了一辈子酸儒,死了还要做个假圣人。”
陈默翻开最后一页,瞳孔骤然紧缩。
他看向后山那片正在枯萎的竹林,随后喃喃自语:“不对劲,儒巫教的巫力源头好像不在这儿。”
他带人破开结界闯入,只见那里藏着一座小小的祭坛。
那坛上供奉的并非巫神,而是一尊手持毛笔的青铜像。
像前的石案上,摆着三卷泛黄的书卷。
“是《诗》《书》《礼》三部残卷。”夜烬认出这是中原失传的儒家孤本,“可这纸页”
他伸手一碰,随后立刻收回,“是用人皮做的!”
陈默拿起《诗经》残卷,书页间突然飘出无数细小的人影,皆是身着长袍的书生。
他们对着陈默躬身行礼,随后化作点点金光,涌入他的七窍之中。
识海传来一阵温热,丹田左侧的神魂窍突然剧烈跳动,第八处巫窍在金光与巫力的交织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开了!第八窍开了!”赤勒兴奋地大喊,“先生现在的力量,怕是能硬撼金丹修士了!”
陈默闭上眼,感受着体内奔腾的力量。
这些书生的生魂没有怨恨,反而带着一种平和的愿力,与万魂炼天诀的阴寒形成奇妙的平衡。
可就在第八窍彻底稳定下来之后,突然有一道声音传进陈默的识海之中。
“你以为,此事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