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的喧嚣被厚重的玻璃门隔绝在外,只剩下模糊的嗡鸣。
顾言拉着许小言走上露台,微凉的夜风吹散了厅内混杂着香水与食物的闷热空气。
身后,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风暴,正在愈演愈烈。
通过明净的玻璃,他能看到王龙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能看到他正小心翼翼地扶起自己还在地上抽搐的儿子。
王腾怨毒的哭嚎穿透了门缝,断断续续地传来,他的另一只手死死指向顾言的背影,嘴里咒骂着什么。
周围的名流们窃窃私语,他们看向王家父子的探询里,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疏远。
而更多的人,则是有意无意地,朝着那个一直被孤立的顾宏围拢过去。
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商人们,此刻脸上堆满了热切的笑容,递上名片,说着恭维的话。
顾宏僵硬地应酬着,那张灰败的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无措。
“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许小言清脆又带着担忧的嗓音在身旁响起,打断了顾言的观察。
她的大眼睛里全是关切,小心地捧着顾言刚才捏碎王腾手骨的那只手,翻来复去地查看,似乎想找出什么伤口。
“王腾可是十五级战魂师,武魂还是暗金熊,力气很大的。”
女孩的小脸上布满了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
“不过你变得这么厉害,真是太好了!”
顾言任由她检查着,他能感受到自己身体内部,一股微弱但霸道绝伦的力量,正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流淌,归于沉寂。
这自然不是他区区十五级魂力所能拥有的力量。
这股力量的源头,还是他体内那杆沉睡的白银龙枪。
刚才捏住王腾的瞬间,正是这股力量的无意识外泄。
它霸道,强横,但并不属于他,更不受他控制。
这是一种危险的预兆。
他必须尽快掌握它。
“没事。”
顾言抽回手,安抚地对许小言摇了摇头。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个清脆而傲慢的女声从露台入口传来,慕曦的身影随之出现。
她不象许小言那般委婉,而是双手抱胸,径直走到顾言面前,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地审视着他。
“先天五级魂力能把十五级的王腾捏成那样?”
顾言摇摇头,
“侥幸而已”
“别告诉我是侥幸,我不信。”
她的探究几乎要化为实质,将顾言从里到外剖析一遍。
顾言平静地迎上她的审视,没有回答,反而抛出了一个问题。
“慕曦姐,你觉得锻造之中,是力量更重要,还是节奏更重要?”
慕曦一愣,下意识地回答。
“当然是节奏!只有完美的节奏,才能将每一次敲击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这是连我父亲都强调的锻造真理!”
“那么,发力也是一个道理。”
顾言淡淡地说道。
“单纯的蛮力是最低效的运用方式,真正的力量,需要技巧来引导和释放。”
他所说的,是记忆中一本关于人体结构与力传导的偏门理论,深奥而晦涩。
当然他刚刚用的并不是这技巧,纯蛮力!
但用锻造的节奏来比喻,却瞬间让身为锻造天才的慕曦陷入了沉思。
节奏……技巧……
她咀嚼着这几个字,看向顾言的探询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郑重。
“言言!”
苏云焦急的呼唤声传来,她和顾宏终于找了过来。
苏云快步跑到顾言身边,满是担忧地上下打量着他。
“你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里?怎么能那么冲动……”
顾宏则跟在后面,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整个人都处在一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中。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那个他曾经打骂、厌弃的废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那张总是布满暴戾与不耐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浓重的震惊、茫然,痛苦,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炽热希望。
顾言没有理会父母,他转向还在思考的慕曦,正式确认道。
“明天下午,锻造师协会,我和王腾的比试,麻烦慕曦姐做个见证。”
慕曦从思索中回过神来,脸上立刻绽放出兴奋的光彩,她最喜欢这种热闹。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她拍着胸脯保证,又补充了一句。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足不出户的家伙,除了会说些大道理,手上到底有没有真功夫!”
顾言不再多言。
在宴会厅的另一端,人群的边缘,一位气度雍容的老者,将露台上发生的一切尽收于底。
他正是许小言的爷爷,东海委员会副委员长,许家印。
他看着那个从容淡定的黑发少年,若有所思,然后对身边的管家低声吩咐了几句。
管家躬敬地点头,悄然退下。
“我们走吧。”
顾言对还一脸担忧的母亲说道。
他不再理会身后那些复杂的探询,也不再去看那个失魂落魄的父亲,转身准备离开这个浮华而虚伪的场所。
“顾言!”
许小言追了上来,跑到他面前,小脸因为奔跑而微微泛红。
她仰着头,用一种无比认真的方式,为他打气。
“你明天一定要加油!”
顾言看着她那双纯粹清澈的眼睛,那里面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不含一丝杂质。
他一直紧绷着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在这一刻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瞬。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会的,下次见!”
“恩嗯!下次再见!”
在全场宾客或震惊、或敬畏、或幸灾乐祸的复杂注视中,顾家一行人穿过人群,离开了王家的府邸。
那辆来时承载着希冀的飞车,在回去的路上,却陷入了一片死寂。
苏云几次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顾宏,则始终缩在角落,将自己的脸埋在阴影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临近家门的时候,
顾宏终于崩溃了。
他猛地扑过来,双手死死抓住顾言的肩膀,因为激动而剧烈摇晃着。
他嘶吼着,唾沫星子喷了顾言一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王腾是九岁的一级锻造师!你拿什么跟他比?你想毁了我的尊严吗!”
顾言没有反抗,也没有擦掉脸上的唾沫。
他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霓虹,那流光溢彩的光芒,在他的瞳孔深处拉出长长的轨迹。
飞车内,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顾宏那因为极致愤怒而扭曲的脸,在窗外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他死死抓着顾言的肩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嘶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你的尊严?”
顾言终于缓缓转过头,他那双幽深的眸子,平静地迎上顾宏布满血丝的、疯狂的眼睛。
他淡淡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象一柄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刺入顾宏最脆弱的神经。
“你那可笑的尊严,在我这里,一文不值。”
轰!
理智的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
顾宏的眼中,燃起了暴戾的火焰,那是顾言无比熟悉的,过去六年里支配着他童年噩梦的火焰。
“逆子!”
他咆哮着,被戳破所有伪装的羞恼与被忤逆的狂怒,让他下意识地回到了最原始的管教方式。
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裹挟着破风声,狠狠地朝着顾言的脸扇了过来。
“不要!”
苏云凄厉的尖叫声响起。
她不顾一切地扑了过来,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儿子面前。
但,迟了。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死寂的车厢内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飞车依旧平稳地行驶着,窗外的世界依旧繁华喧嚣。
车内,却已是冰河世纪。
苏云僵在半空中,伸出的手停留在距离顾言几厘米的地方,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的脸被打得猛地偏向一侧,那白淅的脸颊上,五道清淅的指印迅速浮现、红肿。
她的心脏,象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到无法呼吸。
顾宏也愣住了。
他看着自己微微发麻的手掌,又看看顾言脸上的红痕,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他……他怎么又动手了?
他不是决定要弥补的吗?他不是要修复关系的吗?
可是,这个逆子,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羞辱自己!
对!是他逼我的!
这个念头一起,那丝微弱的悔意瞬间被无穷的怨毒和自我开脱所吞噬。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准备说些什么来维护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父亲权威。
然而,他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顾言缓缓地,将头转了回来。
没有愤怒,没有泪水,没有委屈,甚至没有恨意。
他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只有那双黑色的眸子,深邃得象是什么都吞噬得下的黑洞,平静地注视着他。
然后,在那片死寂的平静中,顾言的嘴角,非常轻微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是一个笑。
一个带着极致嘲弄与了然的
冰冷的笑。
仿佛在说:看,你果然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笑,比任何咒骂和反抗,都更具杀伤力。
它象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顾宏的灵魂上,将他那层名为悔过的虚伪假面,彻底烙穿、烧毁,露出底下那个懦弱、自私、满心疮痍的真实面目。
顾宏的身体剧烈地颤斗起来,他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被那道平静的目光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你……你……”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顾宏!你疯了!”
苏云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心痛中反应过来,她发出一声泣不成声的尖叫,疯了一样地去推搡顾宏。
“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你怎么下得去手啊!”
她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泪水决堤而下。
顾宏被她推得连连后退,狼狈地缩回角落,整个人象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脸上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
他完了。
他知道,这一次,什么都完了。
顾言没有理会身后那场迟来的混乱。
他只是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地碰了碰自己火辣辣的脸颊。
然后,他收回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重新看向窗外。
那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在他漆黑的瞳孔中,再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
飞车在别墅门口停下。
剩下的路程,再没有任何人说一句话。
苏云的啜泣声早已压抑下去,只剩下偶尔的抽噎。
顾宏则象一尊石雕,蜷缩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车门打开。
顾言第一个走了下去,头也不回地朝着家门走去。
“言言……”苏云红着眼睛,急忙跟了上去,想要拉住他,却又不敢。
顾宏失魂落魄地跟在最后,他看着前面那一高一矮两个疏离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正在失去什么,永远地失去。
咔哒。
顾言推开门,径直走向自己的房间。
“言儿,你……你的脸……妈妈给你拿点药膏……”苏云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讨好。
顾言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
“不用了,妈妈。”
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有点累,想休息了。”
说完,他推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砰。
房门被轻轻关上,然后是门锁扣上的清脆声响。
那一声,仿佛一道天堑,将门内门外的世界,彻底隔绝。
苏云呆呆地站在门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眼泪再次无声地滑落。
而蜷缩在客厅阴影里的顾宏,听到那声落锁,身体猛地一颤,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
房间内。
顾言靠在门板上,顾宏的那巴掌带上了魂力,他脸上的红肿依旧刺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缓缓闭上眼。
脑海中,没有父亲那张狰狞的脸,也没有母亲的哭泣。
只有一片冰冷而绝对的寂静。
在这片寂静中,一个念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淅、坚定。
力量。
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绝对的力量,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
其他的,都是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