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次十八岁生日这一天,陈冲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空间上下四周都是无垠星穹,他就站在星海当中,面前是一口六角古井。
他低头往下望去,井中,一双猩红的眼睛忽然出现。
下一刻。
古井化为囊括星空的巨口,将他、将梦、将这一切全部吞噬。
陈冲猛地睁开眼睛。
视野中仍是自己那间狭小卧室的天花板。
没有什么巨兽与星空,日光灯管后的飞虫黑点不断闪铄。
“噩梦……吗?”
陈冲皱了皱眉。
刚刚的梦境有些异样的真实,似乎和平时的不一样。
但对这一个格外清淅的噩梦,他又没有分毫受到惊吓的感觉。
有一点奇异。
出神片刻,陈冲歪头,看向床头柜上的老旧机械闹钟,时针已经指向了“12”。
“睡这么久?”
他挑了挑眉,起身披衣,推开房门,客厅里电视的声音顿时放大了。
“……希望集团昨日宣布,其旗下‘曙光生物’公司已经再度突破了基因编辑技术的限制,未来十年,中心城的人均预期寿命有望突破一百大关……”
“……利山市治安局通报,近日发生多起传呼机诈骗案件。犯罪团伙利用传呼机信息假冒办案人员,诱骗受害者去银行转帐,或是前往市外的聚居地参与调查、兑奖等等活动,而后实施绑架勒索。治安局提醒广大市民注意甄别,勿要轻信犯罪分子的话术,任何前往市外荒原的活动均为诈骗滋滋——”
正在播报新闻的老电视突然变成一片雪花,姑父沉建平皱起眉头低骂了一句,从深红色的人造皮沙发上起来,走到电视机前,对着老电视的大机箱狠狠拍了两巴掌。
“砰、砰——”
“现在播报下一则短信……”
两声大响治好了电视,也把正在厨房备菜的姑姑惊了一跳,探出头嗔怪道:
“给你说了好多次,让你轻点,别给拍坏了——冲儿,你起来啦?先洗把脸,午饭马上就好。”
姑姑陈丽萍温和的笑了笑,她面颊微胖,皮肤白净,虽然长相普通,但看上去很亲切。只不过眼角密集的细纹和两鬓的几缕灰发显出了些年纪。
陈冲点了点头:
“不知道怎么睡到这么晚。”
“没事,都放寒假了,年轻人就该多睡会儿,长身体。”
陈丽萍说完就缩回厨房去,厨房里立马传出来炒菜的声音。
不过十来分钟。
陈冲刚洗漱妥当,陈丽萍就将最后一道大菜,一盆红烧鲤鱼放在大圆饭桌的正中,招呼一家人吃饭。
“老沉!”
“来了。”
沉建平先拿起遥控板,将电视的声音调大,然后才离开沙发,走到一间卧室门口推开门:
“沉冬,关门干什么?吃——”
沉建平的声音突然顿了一下,又将门默默拉上。
门里传来表弟沉冬慌乱的声音:
“来、马上来了!”
沉建平表情古怪的站了几秒,才挪到另外一个卧室,轻轻的敲门,声音也变得温和:
“颖儿,饭做好了,出来吃吧?”
门啪的一声打开,表妹沉颖面无表情的走出,自顾自走到饭桌旁边坐下。
没多久,沉冬通红着脸从自己卧室走了出来,嘀咕道:
“说多少次了,能不能先敲门?诶,这么丰盛?”
沉建平这次没有跟平常一样一瞪眼说“这是你家还是老子家”,只是表情复杂,没有开腔。
陈丽萍站在饭桌前,见一家子都坐下了,满意的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她正要坐下,然后“啊”了一声:
“差点忘了。”
快步走到结婚时买的“北极”牌冰箱前,陈丽萍拉开冰箱门,端出一个植物奶油蛋糕,点上彩色蜡烛,放在陈冲面前,笑道:
“冲儿,生日快乐!”
“今天表哥生日啊?怪不得!”
正要偷偷摸摸夹红烧肉的沉冬强忍住口水,又把筷子收回来:
“表哥,生日快乐!”
陈冲面对家人的祝福,微笑道:
“谢谢姑妈,谢谢。”
“一转眼你都十八岁了……许个愿吧。”
陈丽萍满脸感慨。
陈冲看着面前跳动的烛火,眼神也跟着恍惚。
许个什么愿望呢?
他一时竟不知道。
回到原来的世界?那么多次也没见兑现过。
最后他还是闭眼合十,默祷全家健康,然后吹熄了蜡烛。
“好!吃蛋糕咯!”
见蜡烛冒起几缕青烟,沉冬拍起巴巴掌,满脸期待。
陈冲亲手将蛋糕切成数块,装在小盘里递给了家人,然后一家人就享受起这难得的丰盛午餐。
卤鸡,烧肉,红烧鲤鱼,还有蛋糕……虽然沉建平是工厂里的车间主任,陈丽萍也在自家楼下经营一个生意还不错的早点铺,但在这个经济不景气的年代要养活三个孩子,依然十分不易,家里只有逢年过节时才会吃到这样的菜肴。
一家人都吃得心满意足,不要说十一岁的沉冬,就是正值叛逆期的沉颖也没再说减肥,还多添了一碗饭。
陈冲正满足的呼了口气,只有这时他才好敞开肚皮大快朵颐。
眼前忽有红色闪过,而后是一个数字:
陈冲抬起眼皮。
“陈冲,早上你们岳老师打电话来,说你们文化课的会考成绩出了。”
沉建平用牙签剔着牙,忽然开口。
他顿了一下,继续道:
“你还是第一名,全满分。这下算是顺利高中毕业了,下学期去不去都行。”
沉冬投来敬佩的眼神,毕竟他在小学都考不及格,表哥却在利川市最好的一中年年当第一。
据学校的老师说,表哥还是这一届唯一有可能凭文化课考到中心城去的学生。
中心城……
沉冬忍不住将头转向窗外。
今天天气依然不好,厚重的阴云象一个锅盖一样闷在利川的上空。
但在一年中仅有的几次晴天里,从这里往西望,可以隔着几十公里看到中心城里那座银色的“雪山”——
那是希望集团的总部大厦,如同真正的雪山一般,隔着那么远也能看到,是卫星城的人们难以想象的科幻建筑。
“岳老师问你的打算。”
沉建平继续说道,语气平静:
“我帮你回过了,中心城就不去了。”
饭桌上的空气安静了一下。
沉冬唰的转回头来,黑溜溜的眼珠悄然转动,打量着父亲和表哥的表情。
陈冲眯着眼睛,看见面前跳变了一下,变成:
他转了转头,发现姑父仍然盯着自己,而这个数字印在了沉建平的脸上。
陈冲喝了一口橙汁,压下惊讶,一脸平静的点头道:
“知道了,姑爹。”
对这件事,他没有意外。
与其说不去了,不如说去不了。
哪怕他的成绩很好。
中心城的高等学府,不是卫星城的普通学生凭成绩就能去的。
虽然这一世的学业比上一世简单许多,作为曾经的985研究生,他能轻易拿到满分。
但是没有介绍信,卫星城的人是进不了中心城的,班主任岳老师的说法只是一个鼓励,或者说试探而已。
而身为工厂车间主任的沉建平,并没有资格拿到介绍信,这一点陈冲早有预料。
不过这个问题眼下并不重要,倒是这个数字是什么?
陈冲微微蹙眉,继续盯着视野中的数字看——毫无疑问,家人看不见这个东西,这是只存在于自己视野里的。
原本听到成绩的陈丽萍还一脸欣慰,这时的她看着有些恍惚的陈冲,表情逐渐不安。
不过夫妻俩早有沟通,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抿嘴道:
“冲儿,中心城的本科难上,利川科专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问题。科专毕业,进了企业工作几年,以你的聪明一定有机会调到中心城的总部去……”
“科专我也给岳老师说了,不报。”
沉建平打断她。
陈丽萍吃惊道:
“什么?老沉,你什么意思?”
沉建平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点燃。
烟雾在饭桌上缭绕,家人们互相看不清脸。
“说话啊!之前不是说好了吗?”
陈丽萍瞪大眼睛,提高了声音。
沉冬缩了缩脖子,感觉餐桌上的氛围似乎有些不对。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椅子被踢了一下。
诧异的转过头,沉冬看见姐姐已经站起身来,自顾自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沉冬脑袋左转转右转转,低声说了句“我吃好了”,也就跳下椅子,一溜烟回房去,顺势把门反锁。
见孩子都走了,陈丽萍细细的眉头皱得更紧:
“老沉,到底怎么回事?”
沉建平闷了口烟,终于开口:
“陈冲,我和你姑养了你十四年,没少过你一口吃的。颖儿吃啥你吃啥,冬子穿啥你穿啥——不对,他穿的还是你穿剩的。你说,姑爹对你还过得去吧?”
陈冲点点头:
“特别好。”
“你看,你妹妹马上考高中,她也想去一中,你也知道,你们学校的费用不低。
“冬子呢,说不定高中都考不起,我还得给他存点钱娶媳妇,毕竟他爷爷走之前就念叨着,要靠这个小子将老沉家的香火传下去。”
沉建平将烟又拿到嘴边,却发现已经只剩半截屁股,只得将烟按回烟灰缸里。
又是一股青烟。
陈丽萍皱着眉头:
“老沉,之前咱们不是算过了,只要冲儿在科专也能拿奖学金,问题就不大?这对冲儿是难事吗?”
“陈冲,不是姑爹不信你,但是能上科专的也都是有几把刷子的,这事保不准是不是?”
沉建平又掐过话,慢慢道:
“如果你拿不到,家里的压力就大了。”
“以冲儿的成绩,怎么可能拿不到?他就是去中心城上本科也绰绰有馀!”
“万一呢?”
“没有万一!”
“事儿不是这么算的……”
沉建平有些无奈,终于叹了口气:
“还有个问题。厂子效益不好,在荒原边上又老是被那些帮派啊流民啊袭击。总公司那边传出消息,今年可能是厂子的最后一年。”
“什么?老沉,这……”
陈丽萍顿时吃惊,随后担忧道:
“那你的工作?”
“现在只是传言,还不一定。而且说的是搬迁,不是撤了。”
沉建平马上安慰妻子:
“我在厂里干了这么多年,厂子就算搬走,我也不至于失业。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如果陈冲去科专没拿到奖学金,家里就紧了;如果厂子还没了,那家里就直接抡不转。看看楼下的老张,当年两口子咬牙供一个孩子去上大学,结果一失业,助学贷款还不起,房贷也还不起,一家人欠一屁股债,现在搬到聚居地去。城里人去荒原……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
“陈冲,这个时代,对普通人来说不是一个好时代。你还有弟弟妹妹,我把你养到成年,也不求你回报,只要你自己能找口饭吃就行,这不过分吧?”
见陈冲低着头没说话,沉建平皱着眉头,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
“我十四岁就进厂了,你十八岁,就是旧时代也已经成年了。要是没去处,我在隔壁厂给你找个活儿。当然,进了厂就是工人,不要叫苦不要叫累,不要还拿着学生脾气。”
陈丽萍看着侄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脸色也有些变幻不定。
一想到这是已故二哥托付给自己的独子,她就想让丈夫再咬咬牙想想办法;
可是扭过头去,看到在工厂近三十年,不过四十出头已跟个老头儿一样满脸沟壑的丈夫,再想到一双儿女,她又怎么也说不出口。
良久,陈丽萍无力的叹了口气,低声道:
“冲儿,厂里有些苦,你要不愿意去,就来店里搭把手,正好姑妈忙得转不过来。在家里,你也不用受气,总有一口饭吃。”
沉建平听着皱了皱眉头,但终究没多说什么。只是看着陈冲一直低头沉默,终于忍不住拍了下桌子,扬声道:
“陈冲,过了今天你就是大人了,怎么想的给个话!爷们儿点,别在那低头垮脸跟个受气媳妇儿一样。我和你姑也没有对不起你什么!”
“老沉!”
陈冲终于抬起头来。
他看了眼一脸担忧的陈丽萍,又看了眼梗着脖子的沉建平。
露出一丝微笑,陈冲道:
“姑爹,姑妈,你们说的都在理。
“不过,我觉着我还有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