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军车接,自然就有军车送。
林妄从帅府里出来,第一件事儿,就是拉开车门对士兵说道。
“先不回去,去东门外石虎胡同口,那有个茶摊儿。”
话刚出口,他心里一紧。
不对。
这种情况,自己不能一个人去救耿良辰,必须得找帮手。
整个天津城,自己认识最靠谱的人,只有陈识!
“等下。”
林妄改口。
“先去南城,南城烂泥湾的洼子。”
司机愣了愣,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不对,也没多问,只应了一声“是”,踩下油门。
车一路往南,路上的石板渐渐换成坑洼的土路,旁边都是东倒西歪的棚屋,晾衣绳从一家门口拉到另一家门口,孩子光着脚在脏水坑边玩耍。
“到了。”
司机指了指前面。
烂泥湾最里头,一间破砖房,门板用铁丝吊着,一推一晃。
林妄跳落车,几步走过去,抬手敲门。
屋里“咚”地一响,象是有人把什么东西放到地上。
门开了一条缝,先伸出一只手,把铁丝拨开,随后门板整个让开。
陈识站在门后,身上穿着打了补丁的短衫,袖口卷到小臂,手上还拿着刨子,显然正在干木匠活儿。
屋里角落里放着一只刚做好的木桶。
看到林妄,陈识有些意外。
“出事儿了。”
这个当口,林妄也不兜圈子,把自己关于林希文和耿良辰的猜测都说了一遍。
陈识听着,没插嘴,只是眼睛逐渐眯缝成了一条缝隙。
从这个缝隙里,林妄能感觉到杀意,刺骨的杀意!
自己来对了!
经历了这么多事儿以后,陈识现在对于耿良辰,这个继承了他衣钵且天赋异禀的徒弟,格外看重。
陈识话本就不多。
只把挂在墙上一件旧大衣一扯,披到身上,顺手捞起桌上的两把八斩刀别在腰间,关门,上锁。
然后越过林妄,径直朝军车走去。
司机看了看这位瘦高的男人,又看了看林妄。
“上车。”
林妄对陈识点了点头,先钻进后座。
陈识什么也没说,抬脚上车,车门一合,整个人象一块石头落在座位上。
士兵发动了车。
车厢里一时谁都不说话,只剩发动机的闷响,轮胎压过坑洼土路的颠簸。南城的棚屋一点点往后退,灰尘从车窗缝里钻进来。
开出一段,司机忽然开了口。
“林先生。”
他盯着前方的路,声音压得很低。
“有句话,吴大帅要我递给你。”
“恩?”
林妄愣了一下,显然有些没反应过来。
军人继续说道。
“曹老帅和林副官那边的事,大帅不方便管。”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你们武行里的事,吴大帅说他也不会管。”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
林妄心里却凉了一截。
明面上,是不管。暗地里,留了辆军车,留了个司机送他出来,这态度已经够明白了。
“那林副官呢?”
林妄看着前方,像闲聊似的问了一句。
“在大帅眼里,林副官算哪一路人?是军人还是武行呢?”
司机嘴角抽了一下,似笑非笑。
“林副官算什么人,我不清楚。”
他握了握方向盘。
“我只知道一件事,吴大帅,不太乐意他当姑爷。”
话说到这儿,已经算是把话挑明八分,又留了两分。
林妄心里有数。
吴大帅多半是收到了曹锟的指示,不要干扰林希文收编天津武行。所以明面上,撤回了吴霜用来保护耿良辰的人马。
让林希文可以肆无忌惮的拔掉天津武行里的“刺头”耿良辰。
但就吴大帅而言,一来自己昨晚护住了他女儿,二来他识人无数,绝对看不上林希文这样的小人来当他女婿。
很多话吴大帅之所以没有明说,恐怕是因为他的身边早就被安插了曹锟和林希文的人。
所以,在吴大帅的提前授意下,这司机不会害他们,也不会帮他们。
能做的,吴大帅已经做到头了。
剩下的,只能看自己。
军车一路往北,重新上了石板路。路边的几家武行仍旧半开半关。
司机在路口前停了车。
“前面封了,军政司的人,不让车随便进。”
他回头解释了一句。
“没事,先落车走两步。”
林妄推开车门。
往前不过几十丈,就是石虎胡同口的茶摊,再往里走几步,就是耿良辰摆书摊的地方。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街边往前走。转过一个弯,视野一开,茶摊就在不远处,摊子边已经乱成一团。
茶桌翻了两张,瓷碗碎了一地,年轻漂亮的茶摊老板娘被人按在墙上,头发散着,嘴被一只大手捂住,只能发出闷闷的声音。
离她三四步远的地方,有几个武行打扮的人正把一个青年往军车后座里拎。
人浑身是伤,小腹露出一截刀柄,脸上挂着血,脚跟在地上一顿一顿地蹭,却始终不肯弯腰。
不是耿良辰还有谁?
人被拉回车中后,车厢帘子被人粗鲁地一扯,发动机随之轰鸣,军车往天津城外的方向开去。
“回车!”
陈识低声道。
两人几乎同时掉头,朝方才落车的地方奔回去。
结果刚奔出两三丈,左右两侧的胡同口一黑,陆续有人挡在他们与军车之间的路上。
长衫、布鞋、绑腿,手上拿着长棍、短剑、长刀。
天津卫一半的武馆今天都关门了,是因为天津卫里一半的武师,现在都来了这里。
有些人,林妄也见过。
有的是在马家武馆当仲裁的,有的是那天在西华楼见到的。
还有一个最熟悉的面孔,马家武馆的馆长,马国威。
马国威看着林妄,嘴角微微一勾,老脸上沟壑纵横。
林妄心下一凛。
想投靠军方的几家武行和被耿良辰打了脸的武行,现在已经拧成了一股绳。
而正对着他们的那人年纪最长,山根高,左手虎口处一块老茧,远远一抱拳。
“陈师傅,林师傅。”
他嘴上客客气气,站的位置却不动。
“照理来说天津街头打架,不见铁器。但是,今儿个,不算街头打架了。”
说完,他往侧边一抬下巴。
背后那一圈人,已经悄悄合拢,把路堵得严严实实。
陈识没答话,手却已经搭在腰间八斩刀的刀柄上,眼皮微微一抬。
“让开。”
他声音不高,却象沉木落水。
“不是不给两位面子。”
那老武行干笑了一下,缓缓用左手抽出单刀。
“咱们这些练把式的,只能认路,不敢认理。”
对峙双方心知肚明,眼下,只有一条路。
以命相搏。
林妄脚下轻轻一错,身形略往侧边挪了半寸,背脊却自然往陈识那一侧靠了一点。
陈识和林妄二人背靠着背,看着四面八方的人。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林妄吐出一口气,双臂自然一沉,翻子拳的架子在身边缓缓撑开。
自从来到了此方山海,林妄一直在避免眼前的场景发生。
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了的时候,林妄的心头却莫名有一种亢奋。
巷口的光线有些晦暗,土路上浮着薄薄一层灰。
四面的人影一起压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