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成似是唯恐陆玄再行推拒,又补了一句,语调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切莫再言。去边关挣些军功亦是好事,归来后,清查军中贪墨也能更有底气。”
“殿下,还请三思!”
魏征甩开王圭的手,出言劝谏:“齐王殿下……”
话还没说出口,李建成目光扫过魏征,语气微沉:“魏公也莫再劝了,孤,心意已决!”
魏征看着下定决心的李建成,神色微微一怔,袖袍一甩,终是未再开口。
李建成只作未见,眼帘微垂。
心思已转了几转。
既然李元吉执意要带上陆玄,那便由他。
此人跟在元吉身边,既可作一道眼线,又能借机在军中扎根,未尝不是一步好棋。
至于元吉为何对陆玄这般青眼……
呵,想来是那日在清音阁,陆玄误打误撞帮衬了他几句吧。
终究是偏爱听些逢迎之语的性子。
“还是大哥好。”
李元吉闻言大笑,见陆玄面色僵硬,只道他是惧战,又浑不在意地宽慰:
“慌什么?这趟就是去捡功劳的,跟秋猎围场没什么两样……再说了,明微身为郎将,难道不想沙场建功,搏个爵位,也好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嗯,这样大哥就放心了吧。
带上陆玄,大哥便知我身边有他的人盯着,自会少些猜疑。
况且看大哥方才神色,对处置秦王府将领那事未必无意,若能趁机煽风点火,让他们斗个两败俱伤……
嘿,这天下合该我李元吉做主!
大哥就是太尤豫,一点也不爽利。
李元吉想着,馀光又扫向陆玄。
瞧着大哥好象挺器重他的,原本以为有什么本事。
但是现在看来,倒象是个贪生怕死之人,想来也没什么本事……
算了,也不指望他能有什么真本事。
只要会吟诗、会说话、懂得捧人,别象那些世家子般眼高于顶就行。
啧……
最重要的是,别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李元吉最讨厌被人用歧视的眼光看待!
“明微莫怕。”
李元吉说着,又拍了拍陆玄的肩膀,一副我看好你的样子。
陆玄感受着肩上那几下力道,心中已是万马奔腾。
这郎将之位是将来顶罪送死的虚衔!
没点实质性的功劳!
再者,沙场交锋是你死我活的血肉相搏,岂能视同儿戏?
你真该死啊,李元吉!
他强压下翻涌的怒意,暗自深吸一口气。
事已至此,争辩无益。
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明白:李建成为何会答应这般荒唐的提议?他究竟在盘算什么?
计划全乱套了!
李建成将陆玄的沉默尽收眼底,却未多言。
只转向李元吉,语气沉肃地叮嘱:
“元吉,孤再多说一句:战阵之上非同儿戏,切忌轻率躁进。”
稍微顿了顿,意有所指道:
“尉迟敬德、段志玄诸将皆久经沙场,遇事当多听其建言,切莫独断专行。”
“知道了知道了,大哥放心,臣弟这回一定听话!”
李元吉嬉皮笑脸地应着,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李建成不再多言,只向众人行礼,言辞恳切道:“今日便议到此,望诸位同心共济,各尽其责。”
他转向神色间尤带几分郁色的冯立,语气缓和下来:
“冯立将军不必气馁。将军忠勇,孤素来深知。唯有将军守在身侧,孤方能安寝。”
冯立抬起眼眸,看着李建成重重点了点头:“殿下言重了,末将只是怕不能报殿下知遇之恩。”
“孤明白,将军且操练东宫卫率,厉兵秣马,或许就有奇功……”
他的话没再说下去,但冯立听懂了,立刻回礼应道:
“是,殿下!”
李建成安慰完冯立之后,目光随即落向魏征与王圭,声调微沉:“魏公、王公皆孤之肱骨,还望二位以大局为重,同心协力,勿存芥蒂。”
魏征眼帘低垂,沉默如石。
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只能咽下。
但依旧可以沉默为盾,静立如渊,以表心志。
王圭在侧,却捻着胡须缓声接口,语调和煦如春风拂柳:“殿下言重了。臣等偶有异议,亦是各尽本分,终归都是为了殿下大业。”
说着,他不动声色地用骼膊轻碰了碰魏征,面上仍带着温文笑意:
“玄成,是也不是?”
老倔驴,每次都要这样搞!
王圭心里都要将魏征骂死了,但脸上依旧是带着和煦笑容。
魏征沉默片刻,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一句:
“是也,然臣还是想要劝殿下三思。”
李元吉斜眼瞥他,鼻腔里轻篾地嗤了一声。
老匹夫……说话阴阳怪气,摆这副脸色给谁看?
大哥也是心软,这等碍眼的东西还留着作甚?
不如杀了喂狗。
“魏公所言甚是,然边关告急,已不容迟徊。”
李建成语气淡然而笃定。
魏征听后,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太子的秉性他再清楚不过,一旦心意已决,此刻再多的谏言也只会如石沉海。
沉默地揖手及地,朗声高呼:“殿下……圣明。”
没听出来有任何称颂之意,反倒是讥讽之味更浓一些。
李建成袖中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眉心掠过一丝郁色。
魏征这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当真教人如鲠在喉。
罢了……暂且一用吧。
他旋即起身,袍袖一拂,已朝殿外走去:
“孤这便面奏陛下,请旨即刻发兵。早一日解边境烽火,百姓便少受一日流离之苦。”
既然李建成已经离席,馀下诸人自然不便久留,各自散去。
各回各家,各做各事。
陆玄步履急促地返回府中,径直将自己关入寝房,坐在床榻边,面色阴晴不定。
原本按部就班的谋划,被李元吉横插一手,全盘打乱。
他揉着眉心,实感无奈。
此番变故,竟找不出一丝一毫脱身的缝隙。
“郎君,太子率更丞王晊王公前来拜访。”
门外响起红柳轻柔的禀报声。
“不……等会儿?谁来拜访?”
陆玄蓦然抬头,他本想直接说不见的。
因为清查东宫后,有不少人都过来想要贿赂陆玄,从而逃避清查。
但,王晊……得见!
“太子率更丞,王晊王公。”
红柳只当是陆玄没听清,又重复一遍。
“见!快请至书房,速去!”
陆玄倏然自榻上跃起,猛地推开门,险些将门边的红柳带得跟跄。
“郎君……”
红柳见他神色急切,也不多言,当即转身:“奴这就去告知福伯。”
她也顾不得什么礼仪,直接提起裙裾,小跑着往前院去了。
陆玄则是整了整衣袍,亲自往书房备茶。
不多时,王晊已在福伯引领下步入书房。
二人见礼落座。
“红柳……”
陆玄方开口,红柳已会意躬身,悄步退出,反手将房门轻轻掩上。
“呵呵。”
王晊执盏轻笑,目光在那掩门退去的侍女背影上停了停:
“明微府上这位侍儿,倒是灵俐得很。”
他举杯啜饮,茶水入口的瞬间,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这茶煮得实在……啧。
莫非是暗含逐客之意?
不对,秦王殿下分明说过,这陆玄当是知晓自己身份的。
是试探?
倒是谨慎……罢了,左右不过一盏茶水而已。
心念电转间,他竟硬是将那滋味堪称煎熬的茶汤咽了下去。
这才轻轻将茶盏搁回案上。
陆玄静坐对面,目光落在王晊面上,心中疑云翻涌。
王晊,他这个时候来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李世民的人,那么就说明他的计划基本上实现了。
但如果,王晊是来询问东宫清查之事的……
书房一时寂然,唯闻茶炉中炭火偶尔噼啪轻响。
“王公今日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陆玄轻声开口,自己面前那盏茶却是碰也未碰。
煮茶就够难喝的了,他煮的茶更是难喝到了天上。
这王晊竟能面不改色喝下去,看来是真的很喜欢喝茶……
思及此处,他又顺手执勺,为王晊盏中添了七分满。
“不敢当公……”
王晊望着盏中再度漾开的茶汤,面皮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强自微笑道:“明微若不见外,唤某表字文昭,便好。”
“好,那玄便斗胆称一声文昭兄了。”
陆玄从善如流,指尖在盏沿轻轻一叩,目光死死盯着王晊:
“今日前来……可是有要紧之事相商?”
最后四字,他声调微沉,咬得分外清淅缓慢。
“自然是要事……”
王晊再度端起茶盏,面皮微微抽搐,轻声道:“某奉……殿下之命前来,特与明微兄一晤。”
殿下?哪个殿下?东宫那位,还是秦王府那位?
陆玄面上不显,只顺着话锋继续探问:“莫非……是与军中相关之事?”
若真是李建成的军中筹谋,知晓内情的不过冯立、王圭、魏征寥寥数人。
就连他都得是靠豁出命去才能接触到……
若王晊此刻应下……那么此人的身份便不言而喻了!
“自然!”
王晊将茶盏放在案上,他决定再也不喝陆玄煮的茶了!
陆玄长舒一口气,神色凝定下来:“文昭兄,今日殿下已经与齐王商定,要对突厥动手,以齐王为帅,遣尉迟将军、段将军等前往边关,剪其羽翼。”
说着,给王圭一些反应时间,然后接着说道:“再行困兽之法,或施以毒计或正面击溃!务求一举荡平,永绝突厥之患。”
这是陆玄猜的,李建成或许不会这样做,但李元吉不一定!
“殿下还有其他密令?”
王晊听着这话,脸色微微一变。
剪突厥之羽翼?
是剪秦王殿下之羽翼吧!
明白了,太子要借着这次突厥扣关,来减少秦王殿下身边的忠臣!
再行困兽之法?这是要对秦王殿下动手了?
施以毒计?正面击溃?
那不是下毒等下作手段,就是大军包围绞杀!
情报很关键啊!
不过,这陆玄当真谨慎得滴水不漏,竟连自己人也防得这般紧……
也罢,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
王晊心念电转,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随即压低嗓音,字字清淅地递过话去:
“常何将军那边……自会配合明微兄行事。凡经玄武门之军需辎重,皆可从简核验,放缓清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