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觉,确实睡过去了。”
林熙一边系鞋带,一边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门外又敲了两下,表姐的声音催:“熙熙,快点,太阳要出了。”
他应了一声,把昨晚那条黑布重新揣进兜里——
明明只是块布,现在拿在手里,却有一点“防身符”的意味。
推门出去,山里的早晨凉得厉害。
雾压得很低,整个村子像泡在一锅浅浅的白汤里。
屋檐滴水,青石板被雾打得发潮,踩上去一脚一个水印。
表姐已经绑好了自己的黑布,左眼完全遮住,只露出半张脸。
她怀里抱着一个布包,包角上缝着“林”字,鼓鼓囊囊,不知道装了什么。
“吃点东西垫垫。”
堂屋的桌上摆着几碗稀粥和咸菜,旁边还有一盘冷馒头。
几位长辈坐在桌子另一头,一边吃一边低声商量上山的事。
他们说话故意压着嗓子,即便如此,还是有几个词钻进耳朵里:
“……今年多一双眼……”
“……山上要是翻脸,谁拦得住?”
“……熙熙毕竟是城里医生,将来指不定还能帮村里人看病……”
说到最后一句时,有人“嘘”了一声,示意别说了。
老头也在——就是昨晚敲锣那个。
他的黑布还在,右眼下面挂着眼袋,没睡醒一样,却精神得很。
见林熙出来,他只是抬了抬下巴:“吃,吃完好走路。”
林熙坐下,舀了一勺粥。
粥有点凉,米粒不多,浮着几根青菜叶。
舅妈不在桌上。
“她呢?”
林熙问了一句。
“先上去了。”
表姐压低声,“昨天夜里山神点过这边,老黄头说,让她早一点抬上去。”
“抬?”
“她哪儿走得动。”
表姐瞥了一眼门口,“村里几个壮劳力扛着上山。”
林熙想象了一下:
一副棺材还在祠堂,舅妈自己却提前被抬上山,
莫名有种说不出来的怪。
“吃完就走。”
老头喝干自己的粥,把碗一扣,“太阳一出山,路就不好走了。”
“不是说白天不能说上山的事吗?”
林熙想起昨晚司机说过的那句“你们上山的事,一般不在白天说”。
老头哼了一声:“现在还算黑。”
严格来说,确实没到真正的白天。
天只是比刚才亮了一点,太阳还在山背后,光线透出来,把山脊勾出一圈淡淡的轮廓。
吃完,几个人在堂屋里简单收拾了一下。
上山队伍并不长:
老头走在最前面,拄着一根削得很光滑的木杖;
他后面是两个扛着竹框的壮汉,筐里堆着纸钱、香、三牲,还有几只已经宰好、沾着干血的鸡;
再后面就是表姐和林熙。
其他亲戚不跟上山——
他们要留在村里守灵、准备中午的饭菜。
临出门前,有个大婶塞了一个小布包给表姐:“路上要是看到不对劲的,就把这个烧了。”
表姐点点头,却没拆开看里面是什么。
老头回头吼了一声:“走咯——”
队伍出了村口。
那块写着【夜间进村者,请勿回头】的木牌还立在那里,上面夜里的露水还没干。
近看之下,木牌背面也写了字,只不过是反的:
【上山之人,不许多看。】
“上山之人,不许多看。”
老头嘴里念叨了一句,“借眼也好,还眼也好,眼睛都老实点。”
这话不知是在说他们,还是在提醒山上什么东西。
山路比想象中陡。
昨晚坐车走的是外面的盘山公路,现在走的是村里人自己走的“神路”,
石阶一截一截贴着山体往上,窄得只能一人通过,两边是潮湿的泥坡和乱石。
雾往上涌,脚下的路时隐时现。
石阶被多年的脚印磨得发滑,中间凹出一条微微的沟,象是水长年冲刷出的痕迹。
“以前借眼,也要这么走?”
林熙问表姐。
“恩。”
表姐一边走一边喘,“小时候大人不让我们小孩上山,在家里听他们讲就觉得吓人。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真正吓人的不是山神,是人。”
“人?”
“有人想偷看。”
表姐说,“有人想不上交。”
“不上交什么?”
表姐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前面的老头突然回了一句:“不上交看见的东西。”
“借眼,就是借人眼给山神看。”
老头一边走一边说,“但那眼睛终究是长在人身上。有的人贪心,看了不想还。”
“有的偷看山神看什么。”
“有的不按时候把布蒙好,以为躲在家里就没人看见。”
“那些,都会出事。”
“出什么事?”
这句从林熙嘴里问出来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自虐——
可医生的职业病就是,想知道“最坏的情况”。
“不是瞎,就是疯。”
老头说得很干脆。
“有人眼珠子烂掉,有人到处说自己在梦里被人盯着,有人走路不看脚下,一头撞山上去了。”
他顿了一下:
“还有的,活着的时候没事,人一死,眼睛从棺材里不见了。”
表姐打了个寒战。
“你别吓他。”
她小声说,“熙熙第一次来。”
“我吓他干啥。”
老头哼了一声,“山神要谁,轮不到我开口。”
林熙抓紧了手里的布。
他能感觉到心率有点快,但还在可接受范围内——
如果这时候给自己测心电图,大概是一条轻微紧张的曲线。
他们走了大概半个小时,雾渐渐薄了一些。
路旁多了几块立着的石头,有些被人刻了字,有些没刻,只是用红漆画了一个圈,圈里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眼睛的图案。
那些“眼睛”,画得一点也不精致,
有的像小孩子乱涂,有的只画了一个圈和一点,却莫名有一种被盯着的感觉。
“这是什么?”
林熙忍不住问。
“眼碑。”
老头说,“当年有几次借完眼,人没走到山上——路上摔了,或是回去路上出了事。”
“眼睛不能乱丢,就埋在路边,立块碑。”
他抬手指了几块看起来年份不同的石头:“这块,是二十年前的;那块,是十年前的。”
表姐低头看脚,不敢看那些石碑。
“那今年多出来的,多出来的眼——”
林熙顺着话问。
“还没埋呢。”
老头转过头来,用只剩一只的眼睛看他,“你问这么细,是想先给自己挑个位置?”
林熙:“……”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太“进入病房查房状态”。
习惯性地问细节,分析规则,可这里不是病房,也没有病历给他翻。
“到了。”
老头停住脚步。
前面是一块相对平坦的山坳。
几棵老松树根部盘在一起,树干歪歪扭扭,枝叶纠缠在一起,把头顶的天遮住一大块。
树下有一块凹进去的平台,用石块垒起了简单的围栏。
平台尽头是一间小小的庙。
庙不大,比村里的祠堂还小一半,瓦片很旧,门楣上挂着一块木匾。
字被风雨打得模糊,只能隐约辨出两个:“山神”。
门口没有香炉。
香炉在庙里,被搬到一张石桌上。
桌上插着密密麻麻的香,香灰堆得很高,边上掉下来的被人随手堆在一边,形成一圈灰色的土堆。
舅妈就坐在石桌旁边。
她背靠着庙墙,双腿伸直,脚边放着一只凳子。
头上的白布还在,手搭在膝盖上,看起来象是刚被人放下来不久。
旁边两个壮汉正喘着气,肩膀上还搭着扁担,扁担一头绑着人坐的竹椅——
显然,刚才就是用这个把舅妈抬上来的。
见他们到,舅妈听声侧了侧头。
“来了?”
她问。
“来了。”
老头应了一声,抬手在香炉里插了一把新香,“山神面前说人话。”
这句话说得有点拗口,却是一种老规矩式的郑重——
在庙下面可以随口说,在庙前说的,每一句都算“递过去了”。
林熙抬头看了一眼庙里的神象。
那是一尊用石头凿成的坐像,身形粗壮,披着一件看不清细节的长袍,头戴一顶简化得厉害的冠。
脸的轮廓很模糊,只有鼻梁刻得挺高一些,嘴是一条淡淡的线,嘴角也看不出是笑是怒。
最显眼的是眼睛——
严格来说,是“眼窝”。
神象的眼窝是空的,深深的两个凹陷,没有刻出眼球,也没有画上眼白。
凹陷最深的地方,有一点点象是被香烟熏久了的黑。
风吹过庙门,灰烬飘起来,又落回那两个洞里。
那画面有点诡:
象是一双“本该有眼睛,却被人挖空”的脸,
又象是一双“本来就不需要眼珠”的眼。
“以前有眼球吗?”
医生的职业习惯又冒出来了。
“没有。”
老头说,“山神的眼睛,不长在自己脸上。”
他插完香,退后一步,对着像躬了一躬:
“山上主公,林家的借眼人到了。”
“今天按规矩,还眼。”
“你要看,就现在看。”
风从山坳上面吹下来,吹得香火一阵乱颤。
香灰被吹得四处飞,落在舅妈肩上、老头的棉袍上、林熙鞋尖上。
庙门里没动静。
但林熙左眼眼角莫名一紧,象是被风沙吹进了一点灰。
他下意识地眨了几下,视线里那两个空洞的眼窝,好象在这一瞬间深了半寸。
“把人扶过来。”
老头象是听到什么,转头说。
两个壮汉把扁担放下,小心翼翼地扶舅妈站起来。
她脚下打了个晃,表姐赶紧上前扶了一把。
“妈,小心。”
“没事。”
舅妈笑了一下,“我上来过。”
她被扶到石桌前。
老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摊开。
那布上画着一只眼睛——也就是前面那些石碑上的同款,只是画得更细致一点,眼白、瞳孔都用墨一笔一笔勾过。
“按规矩,”
老头说,“借眼的人要在山神面前,把眼睛还出来。”
“还出来之后,山神爱留多久,是他的事。”
舅妈伸手摸了摸自己眼上的布,指尖在布的边缘停了一会儿。
她忽然转头,朝林熙那边看了一圈——
白布底下当然看不到,但那种“对准”的感觉再明显不过。
“熙熙。”
“我在。”
林熙往前走了一步。
“你走近一点。”
舅妈说。
他走到石桌另一边,跟舅妈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
表姐想跟过来,被老头伸手拦住:“后面站好。”
舅妈伸出收得有点粗糙的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下。
林熙把手伸过去,让她握住。
她抓住他的手腕,手指出奇有力。
“当年你妈走那天,我没赶上。”
舅妈说,“这次我不想错过。”
这话说得有点不着边际。
林熙却懂——
当年爸妈出事他被突然带走,很多跟亲戚告别、守灵、上山之类的流程他都缺席了。
舅妈那时候大概也没机会说这种“最后几句话”。
“舅妈——”
“别说太多。”
舅妈打断,“说多了,舍不得。”
她笑了一下,笑容很浅,又很倔强。
“你妈那时候最重你一双眼。”
“说你小子眼尖,看东西看得比别人明白。”
“现在你眼睛用得好好的。”
“我这双借来的,看够了,也该还。”
她说完这几句,深深吸了一口气。
“老黄头。”
她叫老头的名字,“按规矩来。”
老头点点头,走到她身侧,伸手去解她头上的布。
白布一圈一圈缠着,解开的时候没有血,也没有渗水,
只有最里面一层沾了一点干掉的药渍,淡淡的黄色。
布一点点滑下来。
林熙忍不住屏住呼吸。
布完全拿开的一瞬间,舅妈的眼睛——
没有出现在预想中那样“空洞”或者“血肉模糊”的状态。
她的眼框是完整的,眼皮也还在;
只是眼皮半睁半闭,露出一点眼白,却看不见瞳孔。
或者说,瞳孔太浅了。
浅到几乎和眼白一个色,只在灯光角度变化下,才能隐约看到一圈比周围略深一点的轮廓。
就象是——
有一团很淡很淡的水光,漂浮在眼球里,随时会被吸走。
那一瞬间,林熙几乎忘了自己是医生。
这些东西已经超出了任何一个诊断名词。
“看山。”
老头低声说。
舅妈缓缓抬起头。
她那双浅得几乎透明的眼睛,对准庙里的神象,又越过神象,越过庙梁,越过老松树尖,
看向山的更高处——凡人的视线看不到的地方。
她的眼白里,那点水光动了一下。
风突然大了一阵,从山坳上方压下来。
庙门口的香火被吹得连连偏向一个方向,灰烬像被人从中间轻轻捏了一下,散开,又聚拢。
石桌上的鸡毛被吹得一根根竖起。
林熙左眼再次猛地一刺。
这一次,不是外面进沙那种疼,
而是眼球后面的某根线突然被往外一扯,
扯得脑仁一阵发麻。
他不由自主皱起眉,伸手按住左眼。
“熙熙。”
舅妈的视线突然从山那边收回来,落回他脸上。
那一瞬间,他有种错觉——
她的眼睛里,浮起了一点真正的焦距。
“别动。”
她说,“别揉眼。”
“山神看你。”
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肯定。
“他很喜欢你这双眼。”
石桌上的那块画眼白布,被风掀起一角。
布上墨画的那只眼睛,在风里抖了一下,
看起来象是笑,又象是盯紧了哪一块猎物。
老头嘴里念念有词,开始念一串听不出具体内容的祭词。
他的声音被风扯得断断续续,只剩几个字隐约传进耳朵里:
“……借十年……还十年……”
“……山神有眼……人眼不占……”
“……多看一眼,多收一点……”
那“多收一点”四个字钻进耳朵的瞬间,林熙脑子里只冒出了一个念头——
“一点”是几只眼?
舅妈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
她的眼睛依旧望着山上,那点水光越聚越多,
象是有人在她眼球里倒水,
那水从里往外涨,涨得眼白都泛出一点透明的光。
“还——”
老头突然提高声音,吐出一个字。
舅妈眼里那团水光猛地一收。
不是往外流,而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里往外抽了一下——
“唰”地一下,眼球里空了一块。
舅妈整个人一晃,差点站不住。
表姐忍不住抢前一步:“妈!”
老头立刻喝了一声:“退后!”
那一瞬间,林熙本能地伸手扶住舅妈。
他刚碰到她的骼膊,舅妈的手猛地扣住了他的手腕,指劲大得惊人。
她的头缓缓转过来,白得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睛,对准他。
“熙熙——”
她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象是在耳边低语:
“他、看中你了。”
“你这双眼——”
“借给他看十年,好不好?”
风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忽然停了一瞬。
香烟直直往上升,
庙里的空洞眼窝,似乎有一点极浅的光一闪而过。
象是谁,在那里眨了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