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这趟车，还挺讲顺序的。”
戴手铐男人说完，把背往椅背上一靠，铁链晃了晃，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响。
没人接话。
校服女生下意识往座椅里缩了一点，像想离他远一点；
中年男人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仿佛那里的皮肉突然变得格外脆弱。
顾行舟看着线路牌上那串红色的【编号03】，心里也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如果按最粗暴的那种想法，
这辆车要选一个“多馀”的人——
编号03简直写着“该死”两个字。
可偏偏，广播一再强调：
“本班车仅纠正概率偏差，不参与道德评判。”
那就不会因为谁“坏”，就自动把谁踢下去。
广播象是听见了他心里的想法一样，适时响起：
“侥幸乘客【编号03】：
身份：故意杀人犯。
侥幸事件：遭受报复性刺杀后，未当场死亡。
实际结果：生还。
现为【多馀生命】归属优先。”
线路牌下方，跳出一行新提示：
“即将进入纠偏事件【03】。
预计问题数量：2。
请侥幸乘客【编号03】做好行为选择准备。”
“还要做两道题？”
校服女生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
“很正常啊。”
戴手铐男人自己倒是挺冷静，“杀人犯嘛，工作量大一点，理解一下。”
他说完自己还笑了一下。
这笑让人后背直发凉。
顾行舟皱眉：“你一点都不紧张？”
“紧张个啥？”
戴手铐男人耸耸肩，抬抬被栓住的手，“我从被抓那天起，就知道自己早晚死路一条。现在不过是，多活了一段时间。”
他说着，偏头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灯影，慢慢补了一句：
“只是没想到，会坐在车上等审判。”
广播淡淡插话：
“纠偏事件【03】第一问：
将重现【杀人事件】现场。
提示：本次为【行为仿真】，不改变既有历史。
仅记录乘客在知晓全部结果前提下，对当时行为的选择。”
校服女生怔了一下：“等等，你不是真的是——”
“不是你想的那种。”
戴手铐男人打断她，“我杀的人，跟你们没半点关系。”
线路牌上的红色象素开始流动，窗外景象慢慢变暗，象是有人扯下了一层夜色，换上另一张更旧的胶片。
车厢灯光一退，玻璃窗外的世界骤然变化。
不再是江面和桥拱，而是一条逼仄的老旧巷子。
昏黄的巷灯、墙上剥落的小黄色gg、地上干涸的水渍，
门口堆着垃圾袋，有流浪狗在翻烂白菜叶，散着一股酸臭味。
巷子深处，门半掩着的一家小酒馆里，传出玻璃碰撞的声音，还有人不耐烦地骂了一句脏话。
戴手铐男人看着那条巷子，笑容终于淡下去了一点。
“呵，还挺清楚的。”
他说，“连那块剥皮的墙都还在。”
广播报出信息：
“杀人现场：城北旧城改造区，xx巷。
死亡者：赵某某，男，三十岁。
死亡原因：锐器多处刺伤，失血性休克。
行凶者：侥幸乘客【编号03】。
原始行为：连续追击，被害人倒地后持续补刀。
本次行为仿真，将在关键节点暂停，供乘客重新选择。”
校服女生脸色发白，捂住了嘴。
中年男人也皱起眉，忍不住瞪了戴手铐男人一眼：“你到底干了什么？”
“那人打我妹妹。”
戴手铐男人语气很平淡，“打到进了医院。派出所调解几次，最后不了了之。他家有人。”
他动了动手腕，铁链摩擦出细碎声响。
“后来她从五楼跳下来，也是在这条巷子尽头的小区。”
他一句一句说着，声音不高，却让车厢里的空气慢慢冷了下来。
“我拿刀找他，事先想得很清楚——没打算只‘教训一顿’。”
“出门前，我跟我妈说，今晚不回家吃饭了。”
广播象个没有情感的书记员，把这些话一条条记下：
“动机补充：
行凶前已明确自我预期：
‘杀人’而非‘伤人’。
已记录。”
“你不用这么主动补充……”
中年男人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知道这会加重你被视为‘多馀’的概率吗？”
“这又不是法庭。”
戴手铐男人笑了笑，“你们的那点乖巧，在这车上不一定值钱。”
窗外的画面动了。
巷子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二十多岁，穿着廉价夹克，手上戴着一次性手套，袖口鼓起一块，那里藏着什么东西。
那人从102路的车窗外一闪而过，又在画面的另一边出现，
象是循环播放的监控，被人为按在某个时间段来回倒带。
顾行舟知道那是谁。
年轻时候的“编号03”。
广播将画面定格在巷子口，语气平稳：
“关键节点一：
行凶者持刀进入巷内。
当前选项：
【a】折返，放弃行凶。
【b】继续前行。
请侥幸乘客【编号03】作出选择。
提示：本次选择不改变既有历史，仅记录行为倾向。”
“这道题挺简单的。”
中年男人忍不住说，“选a啊！现在知道结果了，当然不该去杀人。”
校服女生也点头，虽然脸色苍白，还是下意识附和：“对啊，那样你妹妹也不会回来，你只是让自己多背一条命。”
戴手铐男人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你们真觉得——”
他慢吞吞地说，“在那个当口，你们能按下‘折返’？”
话里没讽刺，只有一种很实际的冷静。
“你他妈的，你妹被打成那样，你就算知道杀人要坐牢，知道会后悔，你当时真的迈得开回头路？”
他看着线路牌上的【a】【b】，笑了笑：
“要是你们能，那你们比我象圣母。”
广播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
顾行舟突然开口：“你现在知道结果了——杀了他，坐牢，你妹也没回来。那你——还会选b吗？”
戴手铐男人沉默了一会儿。
“不会。”
他很干脆地说。
中年男人松了口气：“那就——”
“但不是因为他不该死。”
戴手铐男人又慢吞吞补了一句。
校服女生一愣：“那是因为？”
“因为那样做，只让我妈多白头了几年。”
他伸出双手，被手铐拴在扶手的那对手，连指节都显得有点苍白。
“我以为我替她出气了。”
“结果是我妈一个人提着菜，进看守所进看守所，进看守所。”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低着，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我当时不后悔。”
“现在也不后悔。”
“但是，如果你让我重新走一次，考虑到这之后的麻烦，”
他抬头，看着窗外那个年轻的自己，嘴角有点讽刺的弧度，
“我会选一种，不那么浪费时间的活法。”
“什么意思？”
校服女生听糊涂了。
“就是——”
他抬手，食指弯了弯，像勾起什么东西，“我当时拿的刀太笨，过程太脏，收尾太麻烦。”
中年男人忍不住骂了一句：“你有病吧。”
顾行舟倒是听懂了——
这家伙不是悔不该杀，而是悔自己没算清后果、没处理好残局。
广播等了足足十秒，才再次提醒：
“请侥幸乘客【编号03】作出行为选择：
【a】折返；
【b】前行。”
戴手铐男人举起那双被铁链牵着的手，轻轻朝空中一点。
“我选——b。”
线路牌亮了一下：
【编号03第一行为记录：继续前行】
校服女生一下炸了：“你疯了吗？！你这不是自己往‘多馀’那边靠？！”
“你们刚才做题的时候，只要选‘好看一点’的选项就行。”
戴手铐男人懒洋洋地说，“我不行。我要是现在说‘我会折返’，那才是拿你们当傻子。”
中年男人咬牙：“你知不知道……”
“知道。”
他打断，“你们心里想的，无非是‘既然得死一个，那为什么不是他’。”
这句话落地，车厢安静得连发动机的嗡鸣都变得刺耳起来。
广播继续：
“纠偏事件【03】第二问：
将重现【遭刺事件】现场。
提示：本次为【行为仿真】，不改变既有历史。
仅记录：当行凶者遭遇报复时，对生死的自我态度。”
窗外画面一抖，巷子的景象被抽走，换成一条更宽一点的街——
夜宵摊、小超市、路灯下的垃圾桶，
地上有洒落的啤酒渍和塑料袋。
画面中央，是一家小餐馆门口。
霓虹灯闪闪铄烁，门外摊桌上摆着吃剩的骨头碟和一次性筷子。
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踉跟跄跄地从门里出来——
戴手铐男人。
比车厢里的他要年轻几岁，眼里带着酒意，脚步虚浮。
他刚走到路边，一个人影从阴影里冲出来，手里寒光一闪——
画面被定格在刀尖就要扎进胸口的瞬间。
广播开口：
“关键节点二：遭报复性刺杀时。
侥幸乘客【编号03】原始行为：本能闪避，导致伤口偏离心脏，未当场死亡。
当前选项：
【a】试图闪避；
【b】不闪避。
提示：本次为行为仿真，不改变既有历史。
仅记录乘客在面对【自身死亡概率为87】时，对生存本能的态度。”
校服女生瞪大了眼：“这、这也要选？！”
中年男人也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车是不是有毛病？！”
顾行舟没有说话。
刚才01、02的题，都是“你对别人”的选择，
只有这一题，是“你对自己”的选择。
广播似乎怕他们理解不到位，又补了一句：
“说明：
本题不涉及‘该不该死’的判断。
仅记录，在【该死概率极高】的前提下，侥幸乘客是否仍选择【拼命活下去】。”
戴手铐男人听完，笑了：“行，挺公平。”
校服女生咬牙：“你、你现在应该知道——那一刀本来就该要你的命！”
“我当然知道。”
他很爽快地承认，“我杀了他，他人来杀我，很合理。”
他抬头看着那一帧被 frozen的画面——
酒意未散的自己，和从阴影里扑出来的那个人影。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
“刀过来的时候，本能就是躲一躲。”
他顿了一下，象是真的认真想了想：
“就算你现在再让我来一次，要真刀真枪砍下来，我还是会往旁边闪一闪。”
“所以你还选a？！”
校服女生几乎要炸了，“那你凭什么不当‘多馀’？！别人替你填命，你还这么理直气壮要活？！”
戴手铐男人看她一眼，眼神里没有恼，只是有一点淡淡的无奈。
“你刚才那道题，不也选了‘提醒’吗？”
他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对方可能停不下来，知道结果不会变，还愿意喊一声——那是你。”
“我是不会站在那条在线躺好，等人来刺的。”
他把背靠在椅背上，声音低下来，“我不想死。就这么简单。”
中年男人低声骂了一句：“艹那你妹呢？”
“她已经死了。”
戴手铐男人的声音第一次冷下来了一瞬，“我替她杀人，已经做完了。她不会从任何地方爬起来，对我说‘谢谢哥’。”
他抬头，看着线路牌上那两个选项【a】【b】，语气出奇平静：
“所以这题，在我这里，只有一个真实的答案。”
他抬起手指，缓缓点向空中。
“我选——a。”
线路牌一亮：
【编号03第二行为记录：试图闪避】
“你这是往自己坟头上又砸了一铲土。”
中年男人忍不住道。
“不是。”
戴手铐男人摇头，“这是照实说。”
广播很快给出结算说明：
“纠偏事件【03】行为记录：
第一问：【继续前行】
第二问：【试图闪避】
已记录。
更新【多馀生命】归属权重中——”
线路牌上的数字开始跳动。
【多馀生命数量：1】
【关联乘客：04（挪用生机确认），03（高风险行为）】
【当前归属优先：——】
红色象素来回闪铄，在“03”和“04”之间不断切换，最后缓缓定格在一个数字上。
【当前归属优先：编号04】
车厢里，一下安静得可怕。
“……又回到你这儿了。”
戴手铐男人偏头，看着顾行舟，露出一个有点意味不明的笑。
广播再一次，以毫不尤豫的冷静语气宣布：
“侥幸乘客【编号04】：
挪用生机行为已确认。
在其馀侥幸乘客均未将【风险完全转嫁他人】的前提下，
当前【多馀生命】归属权重：最高。”
线路牌下方，缓缓亮出一行新的提示：
“下一步：将进入终局纠偏程序。
侥幸乘客【编号04】，请做好准备。”
顾行舟忽然觉得，整辆车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
校服女生、本就苍白的脸又白了一度；
中年男人张了张嘴，象是想说“对不起”，却一句也说不出口；
戴手铐男人安静地看着他，眼里第一次没有笑。
最后一个闭着眼睛的，是老太太。
她抱着菜篮子睡得很沉，象是完全不在这趟纠偏之中。
而头顶线路牌上的红光，象一只没有感情的眼睛，冷冷亮着。
【多馀生命数量：1】
【当前归属优先：编号04】
这趟车，终于把“多馀”的那一个，按在了他的名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