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你们的时候,说不定题目更难一点。”
戴手铐男人这句话落下去,车厢里又安静了一阵。
没人接这个茬。
因为所有人都隐约感觉到——他可能没在开玩笑。
102路尾班车继续往前开。
窗外的景色开始发生变化,重复的主干道渐渐拉长,远处多出了一道灰白的弧线。
那是跨在江上的桥——临江桥。
顾行舟认得那型状:上下匝道、桥身上方那两道钢拱,在夜里被路灯勾出轮廓,象一只半弯的肋骨。
这座桥,白天堵车,晚上吹风。
有人开车上来兜风,有人凌晨停在桥边发呆,还有人会在深夜翻过护栏,往下一步就再也回不来了。
广播很准时地响起:
“前方到站:临江桥。
预计纠偏事件:2。
请相关侥幸乘客,做好准备。”
“相关侥幸乘客?”
校服女生抓紧了扶手,“谁?”
线路牌给了答案。
红色光点闪了几下,两串编号亮了出来:
【关联乘客】:01,02。
“……是我?”
校服女生声音发干。
前排靠窗的中年男人也僵住了:“还有我?”
戴手铐男人吹了个短促的口哨:“不错,一题两人,团体赛。”
顾行舟皱起眉。
“广播。”他抬头,对着线路牌,“你说的‘纠偏事件’,指的是他们各自的侥幸吗?”
广播立刻回应:
“乘客【编号01】:车祸侥幸者。
原始事件地点:临江桥引桥。
乘客【编号02】:心梗侥幸者。
原始发作地点:临江桥中段。
本次纠偏,将重现相关环境。
请两位乘客,根据自身选择,完成行为记录。”
“原来你们都跟这桥有关系。”
戴手铐男人慢条斯理,“这倒算是‘回现场’了。”
校服女生脸色一下白到透明。
她缩着脚,好象只要离地板远一点,就不会被拖进什么旧事里。
中年男人则死死按着自己胸口,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别慌。”
顾行舟开口,“刚才我的那一题,是‘承认还是否认’。这次,应该也是类似的——看你们在原本会死的那一刻,做出什么选择。”
“那要怎么选?”
中年男人声音发抖,“躺着等死?”
广播没有解释,只是用同样平稳的语调继续播报:
“提示:
本次纠偏,仍不参与善恶判断。
仅记录:乘客在极端情境下,对他人或自我的优先级。
请各位侥幸乘客注意:
任何【将风险完全转嫁他人】之行为,将被视为提高‘多馀生命’归属权重。”
“听到了吗?”
顾行舟抓住重点,“把风险全推给别人,就更有可能变成‘多馀’。”
这话既是说给01和02的,也是说给车上所有人的。
戴手铐男人耸耸肩:“至少知道一个底线了——别直接把人往外扔。”
中年男人咬牙:“话说得轻巧……”
说话间,车已经驶上桥面。
江面晚风扑过来,带着潮湿的腥味,从车身缝隙里钻进来,让车厢里的暖气多了一层冰凉。
窗外的城市灯火被拉成长长的光链。
江水在远处翻涌,看不清浪,只看见一点一点暗光被吞掉。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
线路牌上方,出现了一个正倒计时的小数字:
【距离纠偏点:300米】
红色数字开始往下跳。
校服女生忽然把书包抱得更紧了。
她咬着唇,声音小得象在梦里说话:
“我……那天,就是在这里……被撞的。”
没人打断她。
“补课回来,天也这么黑。我在桥下面公交站落车,要穿过引桥去对面。”
她的嗓子有些哑,“司机说车刹不住,监控上看得很清楚,他拼命打方向盘……可按道理说,他怎么也来不及。”
她垂着眼,指尖绞着书包带。
“后来医生说,我运气好,车只擦到我一下,腿裂了,脑袋没事。”
她的手指捏得更紧,“可那一瞬间,我记得很清楚——我不是站在那条在线。”
“什么意思?”
顾行舟问。
“我……”
她尤豫了一下,声音更低,“我看见别人站在那里。堵车,有人着急,想抢红灯。我本来走在他后面,后来突然想到作业没交,就停下来翻书包。”
说到这儿,她脸色难看得几乎有点发绿。
“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在车底下了。”
车厢里安静得可怕。
校服女生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点话挤出来:“可等我醒来,警察说,站在那条在线的,是我。”
广播“滴”了一声:
“侥幸乘客【编号01】补充事件:
‘生还位置与记忆不符。’
已纳入纠偏参数。”
中年男人艰难开口:“那我……那心梗,是怎么个侥幸法?”
他问的是自己。
问出口前,他自己先抖了一下。
“我那天跑业绩,从早忙到晚。”
他苦笑,“客户临时约在桥那头吃夜宵,我一路打电话,一路骂人——骂手下,骂领导。”
他用力按了按胸口,似乎那里的闷痛还没散。
“桥中间的时候,胸口突然一闷,眼前一黑。”
他比了个大概的位置,“医生说是急性心梗,再晚半分钟,就没了。”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顾行舟问。
中年男人沉默良久,才低声道:“因为有人替我叫了救护车。”
“谁?”
校服女生下意识问。
“一个路过的骑手。”
他嘴角扯了扯,“送外卖的。他把车往路边一扔,把我拖到护栏边,帮我打电话,嘱咐司机一路注意,自己那单送丢了,被投诉扣钱。”
戴手铐男人“啧”了一声:“听着还挺正常。他救你,你活,他被扣钱,这还轮不到‘挪命’。”
“正常吗?”
中年男人低笑,笑声透着点发抖,“第二天,公司群有人转新闻——”
喉咙一紧,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完:
“说有个骑手,连夜送单回来的路上,被后面的大货车撞了,当场没。”
车厢再次安静。
“时间点、路线,都对得上。”
他艰难呼出一口气,“我这条命,大概是从他那儿借的。”
广播及时记录:
“侥幸乘客【编号02】补充事件:
‘获救者与救助者之间,存在死亡时间接续。’
已纳入纠偏参数。”
顾行舟看着线路牌下方那行【多馀生命数量:1】,觉得这数字比之前更刺眼了。
一个同学,一个骑手。
一个抢位置,一个停下来帮忙。
死亡象是被从他们身上剥下来,贴到01和02身上。
车速再慢。
临江桥的钢拱从头顶掠过,象两根弯曲的肋骨,在夜里架出一段骨笼。
倒计时跳得飞快:
【距离纠偏点:050米】
【距离纠偏点:030米】
广播再次响起:
“即将抵达纠偏局域。
请侥幸乘客【编号01】【编号02】注意:
以下为【场景重现】环节。
你们的行为,将决定:
谁继续作为‘侥幸’,
谁被视为‘多馀’。”
“场景重现……?”
校服女生声音发颤,“怎么重现?”
话音未落,车厢的灯“啪”地一声,猛地暗下去。
世界像被抽走电源,只剩下一圈冷轮廓。
窗外却忽然亮了。
不是路灯,而是一整个叠加之来的画面——
像另一条时间线,被强行贴在了这一条之上。
顾行舟看见两辆车。
一辆是从引桥那头狂冲而来的黑色私家车,远光灯刺得人眼睛发疼;
一辆是电瓶车,后座坐着一个背书包的女孩,脚边挂着半开的帆布袋。
另一侧桥中段,一辆白色轿车斜停在路中,双闪乱闪。
驾驶座门大开,一个穿衬衫打领带的中年男人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大口喘气;
护栏旁,一个穿黄色外卖服的小伙子把电瓶车扔在一边,正在伸手去拦的士。
这一切,与真实桥面景象叠在一起,象两张透明胶片压在一起——
一点不差。
广播的声音象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乘客【编号01】:
你可以选择:
大声提醒电瓶车上的女孩停车;
或者保持沉默。
行为将记录为:【提醒】或【无视】。”
“乘客【编号02】:
你可以选择:
请求骑手留下,继续守在你身边;
或者让其尽快离开,避免卷入后续事故。
行为将记录为:【挽留】或【放行】。”
“你们有十秒钟。”
广播说,“请作出选择。”
车厢里,所有视线都锁在他们两人身上。
校服女生手心全是汗。
“提醒……提醒有用吗?”她喉咙发干,“车那么快,司机看不见,她能……停得住吗?”
“你当初是没提醒。”
戴手铐男人淡淡道,“现在给你一次补做题的机会,看你想不想做。”
中年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急,额头渗出细汗。
“我那时候已经喘不过气了。”
他声音象砂纸,“连话都说不出来……怎么让人走?”
“现在让你选的,不是‘当时能不能说’。”
顾行舟忍不住插嘴,“而是——你愿不愿意让他走。”
广播没有阻止他的插嘴,只是加了一句:
“提示:
本次纠偏为【行为仿真】。
不改变既有历史。
仅记录乘客在面对同样决择时的倾向。”
“也就是说——”
戴手铐男人叹了口气,“不管你们选什么,现实里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活不过来。”
校服女生的肩膀明显一抖。
“那我们选这个是为了什么……”
她喃喃,“惩罚我们吗?”
“是为了这辆车。”
顾行舟说,“它要看你们——知道结局不会变的时候,还会不会做同样的选择。”
广播没有再说话,开始倒计时。
九——
八——”
桥上的风卷着雾气,从车窗缝隙钻进来。
幻象里,电瓶车上的女孩还没抬头,外卖骑手还不知道自己回程路上的结局。
六——”
中年男人闭上眼,握紧拳头。
校服女生咬着嘴唇,牙关用力到发疼。
四——”
“……我提醒。”
校服女生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却咬得很重,“我会提醒。”
她猛地抬头,对着那道叠加在窗外的画面,仿佛自己真的站在路边,拼尽全力喊了一声:
“停下——!!”
线路牌亮了一下:
【编号01行为记录:提醒】
几乎同一秒,中年男人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我……放他走。”
校服女生猛地侧过头:“什么?”
中年男人额头上汗滴直往下掉,手掌死死按着胸口,嗓音象在刀刃上挤出来的:“那时候……我要是知道他会被撞,我也不该拖着他陪我。那是……那是他自己的命。”
线路牌再次一闪:
【编号02行为记录:放行】
倒计时最后两秒,广播不再数数了。
车厢里只剩发动机的低沉嗡鸣,和几个人粗重的呼吸——
还有戴手铐男人,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嘲讽的一声轻笑。
窗外的幻象慢慢淡去。
电瓶车上的女孩、桥中段跪着的男人、扔车去拦人的骑手,全都象被擦掉的粉笔线,在夜色里一点点抹掉,只剩下真正的桥面和翻涌的江水。
广播做了总结:
“纠偏事件【02】行为记录:
【编号01:提醒】
【编号02:放行】
记录完毕。
正在更新【多馀生命】归属权重——”
线路牌上的数字跳了一下:
【多馀生命数量:1】
【当前归属优先:编号——】
那个编号还没完全亮出来,整辆车突然一晃,象是轮胎轧过了什么看不见的坎。
所有人的心,都跟着狠狠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