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铅灰色的天空。
死沉沉地压在安村烧焦的尸骸之上。
李玄月墨色的身影,静立于一片死寂的废墟之中。
白绫覆眼,却仿若看透了一切。
就在刚才,一股无形无质。
却锋锐到能割裂神魂的气息。
从那个跪在坟前的瘦小男孩身上冲天而起。
剑意。
一个连剑柄都未曾握过的凡人稚童。
竟凭着满腔的血海深仇,凭空领悟了剑意。
李玄月身后的影子,微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
这个世界,有问题。
它看似真实,法则却透露出一种被强行扭曲的虚假感。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
在按照既定的剧本,蛮横地推动着所有人的命运。
在这里,仇恨可以直接催生出力量。
他们,正身处一个真假难辨的巨大陷阱之中。
张宏冰站在一旁。
一身烈火般的红衣,在这片焦土上刺眼得过分。
他俊秀的眉宇拧成了一个疙瘩。
凡人领悟剑意?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小子,不过是妹妹一时心软捡来的麻烦。
现在却处处透着诡异,让他心生烦躁。
坟前,李太隐将最后一捧混着血污的泥土盖上。
像是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和灵魂。
那股冲霄的剑意,也随之烟消云散。
这时,张锦华动了。
小小的她,从李玄月宽大的法衣后走出。
一步步踩在泥泞的血水里。
她走到李太隐身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掌心里,躺着一小捆细长的线香和两根洁白的蜡烛。
这是她从空间里拿出来的。
一个完整的仪式,能让仇恨,更深刻。
她需要李太隐,永生永世记住今天。
她将香烛塞进李太隐那双血肉模糊,沾满泥污的手里。
“点上。”
声音又奶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李太隐麻木地接过,动作迟缓地用火折子点燃。
一缕青烟袅袅,笔直地冲向灰蒙蒙的天空。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映出他那张苍白死寂的小脸。
张宏冰这才迈步上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看手法,是路过的邪修。”
他的声音很冷,像一块冰。
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李太隐猛地抬头,那双被血泪浸透的眼睛里。
迸发出滔天的恨。
“想报仇,就学好本领。”
张宏冰的语气里,没有半点鼓励,只有冰冷的逻辑。
“是!”
李太隐用尽全身力气。
从撕裂的喉咙里挤出一个沙哑的字。
他重重地磕头,额头砸进湿冷的泥土里。
仇恨,是最好的养料。
张锦华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很好。
这颗棋子,总算摆在了正确的位置上。
她小巧的鼻子轻轻皱了皱。
空气里,雨水都冲不散的浓重血腥味。
混杂着木炭的焦糊和湿土的腥气,让她很不舒服。
这么大的动静,很快就会引来妖兽,或是……
更麻烦的东西。
《太上感应篇》已经到手。
李太隐这颗复仇的种子也已埋下。
此行的目的,超额完成。
该走了。
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
轻轻拽了拽身旁李玄月的墨色衣角。
“玄哥哥,这里好冷,也好臭。”
李玄月微微俯身。
将裹在她身上的宽大法衣拢得更紧了些。
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寒气与污秽。
一个无声的动作,便是最纵容的回答。
张宏冰早已不耐。
他冷冷瞥了一眼还跪在新坟前。
如同失了魂的李太隐。
“走了。”
“还想跪在这里等死吗?”
李太隐的身子僵硬地动了一下。
他缓缓站起,空洞的目光。
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孤零零的新坟。
然后,像一具被线牵引的木偶。
默默跟在了三人身后。
这里,再无一处可遮风雨。
也再无一人值得留恋。
夜,更深了。
李太隐哭干了眼泪。
像一具被抽空灵魂的木偶。
被张宏冰单手拎回了临时山洞。
篝火跳动。
张锦华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灵稻粥,小口小口地喝着。
暖意从胃里散开,舒服得她眯起了眼。
李太隐蜷缩在角落。
不吃不喝,不言不语,一片死寂。
张锦华喝完最后一口粥,擦了擦嘴,看向李玄月。
她的声音奶声奶气,字字清晰。
“玄哥哥,他现在是一张白纸,我们得给他画上最好的图案。”
“我想过了,要对他进行德,智,体,美,全方位的教导。”
张宏冰刚把,一只烤好的野兔腿递到妹妹嘴边。
闻言,递兔腿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德智体美?
他这个妹妹,又在动什么鬼心思。
张锦华掰下一只肥美的兔腿。
满意地啃了一口,油渍沾上嘴角,她才慢悠悠地解释。
“德,就是道德。”
“要让他明白,在这世上,除了我们三个,谁都不可信。”
“朋友会背刺,道侣会反目,亲人会出卖。”
“他唯一的道德,就是我们会护着他。”
“而他,要学会不择手段地保护自己。”
“智,就是智慧。”
“要让他明白,人心险恶,处处陷阱。”
“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推演他们一百种害你的方法。”
“并想好一百零一种反击的手段。”
“体,就是体魄。”
“这个最简单,打,往死里打。打到筋骨寸断,再由我来治好。”
“身体,是承载一切阴谋诡计和杀戮的本钱,必须足够硬。”
“至于美……”
张锦华眨了眨黑葡萄似的大眼睛。
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当然是要让他学会,如何用最完美的伪装。”
“去欺骗敌人,获取信任,然后……一击毙命。”
“比如,学会像我一样笑。”
张宏冰看着妹妹那张纯良无害的小脸,
忽然觉得手里的烤兔,有点凉。
李玄月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
修长的手指轻轻刮了刮她沾着油渍的小鼻子。
“好,都听你的。”
他的声音里,是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纵容。
“幻境的布置,交给我。”
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闪烁着兴奋的光。
“揍人的活,我最喜欢了!”
山洞里,篝火噼啪作响。
跳动的火焰,将三道影子。
在粗糙的岩壁上拉得长长的,无声摇晃。
李太隐蜷缩在暗处的角落。
把自己缩成一团,双目空洞。
灵魂似乎已经被那场焚村大火彻底抽干。
他不哭,也不闹。
那张沾满灰烬和干涸血迹的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空气中,烤肉诱人的焦香里。
混着一股无法驱散的淡淡血腥气。
那味道,是从他们尚未换下的衣物上散发出来的。
钻入李太隐的鼻腔,成了点燃他脑海中那片火海的引信。
王大叔被长枪钉在门板上圆睁的眼睛。
李大娘滚落在血泊里的头颅。
村口井边,玩伴们被胡乱堆砌的,残缺不全的冰冷尸块。
火。
到处都是火。
吞噬屋檐,舔舐尸体。
烧红了雪地,也烧毁了他整个世界。
“呃……”
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从李太隐干裂的嘴唇间溢出。
他猛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
却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带来撕裂般的痛苦。
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冷。
是烙印在骨髓深处的恐惧。
和对自身无能为力的极致憎恨。
为什么?
为什么死的是他们?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
那个温暖的,有着炊烟和笑声的安村。
连同那个天真懵懂的李太隐。
一同被埋葬在了那片焦土之下。
极致的痛苦,让他的神智彻底崩断。
颤抖,忽然停止了。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悲伤,没有绝望。
一抹诡异的笑容,在他沾满灰烬的脸上咧开。
“呵呵……”
“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