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数字如同铁秤砣,沉甸甸地压在杨熙心头。四十天的存粮,八十天的等待。这巨大的缺口,不是靠省吃俭用和零星狩猎能填补的。他站在溪边,目光越过潺潺流水,落在对岸那片杂草灌木丛生的缓坡上。那是幽谷内最后一片,也是最大一片可开垦的荒地。
他回到窝棚,没有立刻宣布决定,而是先用脚步仔细丈量了那片缓坡。长约有六十步,宽约四十步。他心中默算,一步约合后世半米,这片地大约有两亩。若能将这两亩生地开垦出来,全部种上生长周期较短的黍米和豆类,即便按照最保守的估算,秋后也能收获近两百斤粮食。虽然仍不足以完全支撑到明年夏收,但将是决定性的补充,能让他们真正看到熬过寒冬的希望。
晚上,一家人围坐在微弱的煤火旁,气氛因白日的挫败而有些凝滞。杨熙用木炭在一块较平坦的石板上,画出了幽谷的简图,重点标出了对岸的荒地。
“爹,娘,”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咱们的存粮,按最省的吃法,还能撑四十天。离夏粮收割,最少还要八十天。这四十天的缺口,靠挖野菜和打猎,填不上。”
周氏和杨大山的心都揪紧了,连懵懂的杨丫也似乎感受到了空气中的沉重。
杨熙的手指指向石板上的那片荒地:“河对岸那片坡,我量过了,大概有两亩。必须开出来,抢在雨季前把夏黍和豆子种下去。这是咱们家今年活下去,唯一的指望。”
周氏看着儿子消瘦却坚毅的侧脸,又看看昏睡的公公和面黄肌瘦的女儿,一股狠劲从心底涌起:“开!娘就是用手刨,也要把地刨出来!”
杨大山没有说话,他默默拿起身边那把他精心打磨、木柄光滑的锄头,手指摩挲着坚实的锄刃,然后重重顿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一切尽在不言中。
“光靠蛮力不行。”杨熙开始分配任务,思路清晰,“开荒第一步是清障。灌木、树根最难对付。我来。”他看向父亲,“爹,您的腿不能长时间吃力,但您手巧,力气也还有。开荒最费工具,锄头、柴刀的刃口容易崩坏卷刃。您就坐镇后方,负责所有工具的打磨、修理和加固。保证我手里的家伙什随时锋利,就是帮了最大的忙。”
杨大山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光亮。他无法像儿子一样冲锋陷阵,但守护好“武器”,同样是关键一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放心,爹别的不行,这点活,累不着。”
“娘,”杨熙又看向周氏,“您和丫丫负责后勤。清理出来的灌木枝条要归拢,能当柴火的码放好,柔韧的荆条留着以后用。还要保证大家的吃喝,水源也要多跑几趟。”他知道,母亲和妹妹的体力无法承担重体力开荒,但她们的工作同样不可或缺,能让他和父亲心无旁骛。
杨丫也挺起小胸膛:“哥,我能帮忙捡小石头!”
计划已定,目标明确,分工清晰。虽然前路艰难,但一家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眼中的迷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所取代。
翌日清晨,天光未亮,周氏就起身熬煮了一大锅浓浓的野菜汤,里面罕见地多放了几片肉干。她知道,今天将是极其消耗体力的一天。
杨熙站在对岸的荒地前,深吸一口气,挥动了第一镐。镐头深深陷入盘根错节的草皮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手臂传来强烈的反震感。他用力撬动,一大块带着草根和荆棘的土块被翻了起来。这仅仅是开始。
杨大山坐在窝棚口一个树墩做成的“工作台”前,身边摆放着磨刀石、锤子、几块备用的木料和那几件珍贵的铁器。他耳朵听着对岸传来的持续不断的砍伐和挖掘声,手里已经开始打磨第二把锄头的刃口。他的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雕琢一件艺术品,要将每一分力气都透过磨石,传递到那冰冷的铁器上。
周氏和杨丫跟在杨熙身后不远处。杨熙每清出一小块地方,母女俩就上前,用粗壮的木棍将较大的灌木枝条拖走,用手将较小的杂草和石块捡拾出来。杨丫的小脸很快就沾满了泥土,细嫩的手掌也被草叶划出了红痕,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地跟着母亲忙碌。
进展,比预想的还要缓慢。
这片荒地不知沉寂了多少年,植被的根系异常发达,一些低矮的灌木丛韧性十足,柴刀砍上去只能留下一个白印。地下还埋藏着大小不一的石块,镐头碰上,迸出一串火星,震得杨熙虎口发麻。
一个上午过去,三人合力,也仅仅清理出不到一分地。杨熙的粗布上衣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手臂和肩膀的肌肉因为持续发力而酸胀颤抖。周氏和杨丫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中午休息时,杨熙检查了一下工具。柴刀的刃口已经出现了细微的卷刃,一把锄头的木柄也因为频繁撞击石头而有了松动迹象。
“爹,”他把工具递给杨大山,“柴刀要磨一下,这把锄头的柄有点松了。”
杨大山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点点头:“嗯,下午就能弄好。你悠着点力气,这不是一天两天的活。”
午饭是掺杂了大量野菜和少许黑面的糊糊,以及每人小半碗肉干煮的汤。没有人说话,只有疲惫的咀嚼声。杨丫几乎是喝着粥就要睡着了。
下午,战斗继续。
杨熙调整了策略,不再追求速度,而是力求彻底。他先用手里的硬木短棍探明地下石块的大致位置,避开或小心挖掘。对于难缠的灌木,他不再一味劈砍,而是顺着根系挖掘,力求将其整株移除,减少日后再生。
效率似乎更慢了,但清理过的土地,明显干净、扎实了许多。
杨大山很快修好了送来的工具,甚至给那把松动的锄头换了一个更结实的新木柄。他还利用上午清理出来的、一段形状合适的硬木,开始用柴刀和小刀,费力地制作另一把备用的镐头。他知道,仅靠现有的两把锄头一把柴刀,经不起长时间高强度的消耗。
夕阳西下,将幽谷染成一片橘红。
杨熙拄着锄头柄,看着眼前这一大片刚刚清理出来、还裸露着新鲜泥土的不到两分地,感受着全身如同散架般的酸痛。
周氏和杨丫瘫坐在不远处,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只有杨大山,依旧坐在他的“工作台”前,就着最后的天光,细细打磨着那把新镐头的木柄。
“今天,咱们开出了差不多一分半地。”杨熙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但他看着家人,眼神依然明亮,“照这个速度,一个多月,这两亩地,一定能开出来!”
没有人欢呼,极度的疲惫压制了一切情绪。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艰难的第一步,他们迈出去了。希望,就藏在这一分半新开垦的、混合着汗水与草根气息的泥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