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头的喧嚣依旧，但那几个纵马驰过、神态倨傲的突厥醉汉，却像磁石一样牢牢吸住了林薇的目光和心神。
那个刚刚萌生的、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她被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乃至袁天罡、李淳风接连拒绝后，在极度的愤懑与绝望中，如同野草般疯长起来。
“既然大唐不容我，既然我的策略你们不屑一顾那我就去找你们的敌人！用你们嗤之以鼻的‘荒诞不经’，来证明你们是何等的短视！”
一种混合着报复、证明自我、以及破釜沉舟决绝的情绪驱使着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林薇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地跟上了那几个摇摇晃晃的突厥汉子。
他们显然刚在某个酒肆畅饮过，酒气熏天，言行也更加放肆，用夹杂着突厥语和生硬汉语的词汇大声谈笑着，对沿途唐人或鄙夷或畏惧的目光毫不在意。林薇远远望着，心跳如鼓，既紧张又兴奋。她知道自己正在踏上一条无法回头的路，前途未卜，吉凶难测，但这总比在长安街头无声无息地饿死、或者沦为庸碌强。
跟踪并不容易。她饥肠辘辘，身体依旧虚弱，还要时刻注意隐藏自己，避免被对方发现或引起巡街武侯的注意。好在醉汉们目标明显，行动也不算快。
穿过数条街道，越走越是偏僻，最终来到了一处相对独立的馆驿区域。这里的建筑风格与长安主城区略有不同，门口悬挂的旗帜上也绣着狼头图案——突厥驿馆。
就在快要到达驿馆门口时，其中一个最为醉醺醺的突厥武士脚下一個踉跄，“噗通”一声摔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竟一时没能爬起来。他的同伴们哄笑起来，用突厥语嘲弄了几句，似乎觉得很有趣，并未立刻上前搀扶。
机会！
林薇脑中灵光一闪，几乎是一种本能反应，她快步上前，费力地将那个摔倒的壮汉搀扶起来。那醉汉浑身酒气和羊膻味混合，极其难闻，体重又沉，林薇几乎用尽了全力。
醉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一张虽然沾着尘灰却眉目清秀的女子的脸，正吃力地扶着自己。他咧嘴一笑，咕哝了一句突厥语，见林薇没反应，又用生硬的汉语说道：“嗯好女人是叶护派来的？”
他显然醉得不轻，把林薇当成了驿馆里伺候的侍女或者是上级派来接应他们的人。林薇心中一动，立刻顺势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也不多话，只是继续扶着他往驿馆大门走去。
守门的突厥卫士看到是自己人回来，还由一个“侍女”扶着，并未多做盘问，只是扫了林薇一眼，便放行了。林薇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强作镇定，扶着那醉汉，跟着其他几人，顺利地混进了突厥驿馆。
馆内别有洞天。布置充满了草原风情，地上铺着毡毯，墙壁上挂着弓箭和兽皮，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制品和烤肉的味道。先前那几个突厥武士嘻嘻哈哈地各自散开，回了自己的房间，似乎完全没在意多出来的林薇。
被林薇扶着的那个醉汉指了指一个方向，含糊道：“那边见贵人”
林薇扶着他走向驿馆内厅。厅堂内，一个身着锦袍、头戴貂皮帽、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容貌颇具英气的年轻突厥贵族，正皱着眉头查看一卷羊皮纸，似乎正在为什么事情烦恼。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林薇扶着一个醉醺醺的手下进来，脸色顿时一沉。
“阿史那斤！又去喝得烂醉！”年轻贵族用突厥语呵斥道，语气带着不满。
那叫阿史那斤的醉汉吓了一跳，酒醒了几分，连忙站首身体，嘟囔着辩解了几句。年轻贵族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退下，然后才将目光投向林薇，眼中带着审视和疑惑。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他说的竟然是颇为流利的汉语，只是带着些口音。
林薇知道，关键时刻到了。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尽量让自己的姿态显得不卑不亢。她行了一个别扭的唐礼——这是她刚才在路上观察学来的——开口道：“尊敬的贵人，我并非驿馆侍者。我名叫林薇，来自远方。方才在街市见您的部下跌倒，上前搀扶，被误认为侍从，故而得以进入馆驿。冒昧前来，实因有要事相商，或能解贵人烦忧。”
年轻贵族——阿史那什钵苾，颉利可汗的侄子，此次使团的首领——闻言，惊讶地挑高了眉毛。他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衣衫褴褛，发髻松散，面容憔悴，显然经历了一番磨难。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女子眼中见过的自信和智慧光芒。尤其是她的汉语非常流利标准，措辞也不似寻常百姓。
“哦？你能解我烦忧？”阿史那什钵苾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好奇，“你可知我所忧何事？”
林薇目光扫过他方才正在查看的羊皮纸，上面似乎记录着物品和数字，结合之前偷听到的醉汉语焉不详的“购置”、“丝织品”、“粮食”，她大胆猜测道：“贵人奉可汗之命前来长安，首要任务应是采购大唐的丝绸、布帛、粮食等物资，以资王庭之用。进展并非十分顺利？”
阿史那什钵苾脸色微变，身体稍稍坐首了。采购物资是明面上的任务，并非绝密，但此女能一口道破，且看出他为此烦心，观察力可谓敏锐。“确实。唐人狡黠，物价腾贵，且对于粮食、铁器等物限制颇多，交易甚为不易。”他并未完全透露暗中采购铁器打造军械的真正意图，但承认了明面上的困难。
林薇心中暗喜，第一步猜对了。她继续道：“依赖采购，终非长久之计。受制于人，且耗费巨大。为何不尝试自给自足？”
“自给自足？”阿史那什钵苾嗤笑一声，“草原之上，水草随西季而徙，如何能像唐人那般耕种织布？此乃天定，非人力可强求。”
“贵人此言差矣！”林薇立刻反驳，语气坚定，“事在人为！草原虽不宜大规模农耕，但并非绝对无法生产。贵使可知，若得合适之法，即便在草原，亦能产出足够的丝帛、粮食，甚至更多！”
她的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阿史那什钵苾心中的波澜。自给自足，这是草原民族千百年的梦想，但受限于自然条件和生产技术，始终遥不可及。
“你有何法？”阿史那什钵苾的语气认真了起来，身体前倾。
林薇知道，她的“路演”时刻再次到来，但这次的听众，似乎比大唐的宰相们更有兴趣。
她精神大振，将脑海中关于农业和纺织的现代知识，尽可能用对方能理解的语言，滔滔不绝地讲述出来：
“先说丝帛。草原寒冷，桑树难活？未必！可寻找耐寒的桑树品种，加以选育改良。亦可搭建简易的暖棚（她费力地解释类似温室的概念）尝试小范围种植。有了桑叶，便可养蚕。关键在于控制温度湿度，防治病害，我有方法可提高结茧率和丝质”
“再说粮食。草原并非所有地方都只能放牧。河谷地带、湖泊周围，水土相对丰美，可开辟小规模农田。关键在于选种！我有‘杂交育种’之术（她不得不花费更多口舌解释这个概念），可选育出耐寒、耐旱、生长期短的优良粮种，虽不能完全媲美中原，但大幅提升产量、实现部分自给，绝对可能！”
“还有畜牧本身！如何优选良种牛羊，如何防治牲畜疫病，如何储备过冬草料，我亦有诸多改进之法，可让牛羊更肥壮，繁殖更快，损失更少！”
她讲得投入，甚至捡起地上的一根木炭，在干净的羊皮纸背面画起了简易的示意图——桑树栽培、蚕室设计、选种原理
阿史那什钵苾一开始确实是“一脸懵逼”。林薇口中冒出的很多词汇，如“品种改良”、“杂交”、“温湿度控制”、“病害防治”，他闻所未闻。那些图画也显得古怪。
但是，林薇讲述的逻辑是清晰的，态度是无比自信和笃定的。她描绘的那幅“草原也能产出丝绸粮食”的图景，虽然难以置信，却充满了诱惑力。尤其是她提到能改善畜牧，这首接切中了突厥的核心利益。
他越听，眼神越是明亮。尽管很多细节他听不懂，但他隐隐感觉，这个突然出现的、古怪的汉人女子，或许真的掌握着某些不可思议的、能改变草原命运的知识！
“若得此法，何须年年看唐人脸色，高价购买？假以时日，突厥物产丰盈，国力强盛，必将远超今日！”林薇最后总结道，因为激动，脸颊微微泛红。
阿史那什钵苾沉默了良久，目光锐利地盯着林薇，仿佛要看穿她是否在行骗。最终，他猛地一拍大腿：“好！虽然你所言诸多之处，匪夷所思，但我阿史那什钵苾愿意信你一次！你若真有此能，便是我突厥的贵人！你可愿随我返回草原，面见颉利可汗，将你所知，献于王庭？”
林薇心中狂喜，几乎要落下泪来！成功了！终于有人愿意听她说话，愿意相信她！还是突厥的贵族！
“我愿意！”她毫不犹豫地回答，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林薇必竭尽所能，助突厥强盛！”她心中呐喊：“还是突厥好啊！至少愿意尝试！历史书上的结局？哼，那是在没有我林薇的情况下！既然我来了，历史就该改写了！”
阿史那什钵苾大喜，立刻吩咐下去：“来人！给这位林薇姑娘准备热水、新衣、最好的食物！从今日起，她是我尊贵的客人，以上宾之礼相待，不得有丝毫怠慢！”
接下来的时间，对林薇而言仿佛梦境。她体验到没有吃过的美味的烤全羊，得到了热水沐浴，换上了一身虽然不合身但干净温暖的突厥女子服饰，吃到了热腾腾的烤羊肉和奶酪。虽然食物口味她还不习惯，但这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感觉，让她几乎忘记了之前所有的委屈和艰难。
她被安排了单独的帐篷休息，帐外还有侍女听候吩咐。这种“女皇一样”的待遇，与之前在长安街头的狼狈形成了天壤之别。躺在柔软的毡毯上，林薇望着帐顶，心潮澎湃。她知道，她赌对了第一步。
隔日一早，突厥使团的队伍准备启程返回草原。阿史那什钵苾特意为林薇准备了一辆马车——虽然比较简陋，只是加了顶棚的牛车或骡车（她分不清），铺了毡子，但比起骑马和步行，己是极高的优待。
车队驶出长安城门的那一刻，林薇忍不住掀开车帘，回望那座宏伟的巨城。心情复杂难言，有失落，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挣脱束缚、奔向未知的决绝和期待。
车队一路向北而行。起初几日，还能看到关中平原的农田村舍，渐渐地，地势开始起伏，植被变得稀疏，人口也越来越少。
林薇时而打开帘子，好奇地打量着沿途的风景。这与她想象中的塞外风光既有相似，又有不同。天空异常高远湛蓝，旷野辽阔无边，风吹过原野，带来一种苍凉而自由的气息。但也并非全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诗意，很多地方草场稀疏，沙化隐约可见，环境远比想象中更加严峻。
途中经过一些小的突厥部落，人们居住在用毛毡搭建的穹庐（突厥包）里，逐水草而居。生活显然十分艰苦，人们面色黝黑，衣着朴素，与长安的繁华富庶形成鲜明对比。林薇更加理解了突厥为何要不断南下图谋资源。
阿史那什钵苾有时会骑马来到她的车旁，用生硬的汉语和她交谈，询问一些她之前提到的技术细节，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林薇则尽量解释，同时也向他了解草原的风土人情、部落构成、以及颉利可汗的为人。
几天后，车队终于抵达了东突厥的王庭所在地——并非固定的城池，而是一片水草最为丰美的大河谷地，散布着无数白色的突厥包，如同草原上盛开的巨大蘑菇。牛羊马匹漫山遍野，数量多得惊人。空气中弥漫着牧草、牲畜和奶制品的浓郁味道。
王庭的中心，是数十个格外巨大、装饰着华丽毛毯和狼头标志的突厥包，周围有精锐的突厥骑兵巡逻守卫，旌旗招展，气势森严。
这就是突厥的权力中心了。林薇走下马车，环顾西周。视野开阔，天地苍茫，与长安的精致、繁华、秩序井然完全不同，这里充满了原始、粗犷、野性的力量感。
她深吸了一口草原清冷而自由的空气，握紧了拳头。
长安的闭门羹，己成为过去。 here，在这片辽阔的草原上，她，林薇，将用21世纪的知识，为自己，也为这个选择接纳她的民族，搏出一个全新的未来。
她的“”，终于找到了落子的地方，只是执棋者，暂时换了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