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亮平又郑重地给陈岩石敬了一杯酒,待老人舒坦地抿了一口后,他才将话题引向正轨。
“陈叔叔,大风厂那个股权纠纷,具体是怎么回事?我看了些材料,总觉得里面弯弯绕绕的,不太清楚根子在哪里。”
陈岩石放下酒杯,脸上的红晕更深了些,他喟叹一声,开始娓娓道来:“大风厂啊,原来是一家国企。我当年在京州当副市长的时候,亲自主持了它的股份制改革,让工人们持股百分之四十九,就是想让工人兄弟们真正成为企业的主人翁。这些年,一直运转得不错,工人们也得了实惠。”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直到去年,大股东蔡成功,不知道使了什么门路,由京州城市银行牵头,用大风厂的股权做质押,向山水集团借了五千万过桥资金。”
“京州城市银行?”陆亦可敏锐地捕捉到这个信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眉头微蹙。“那不是李达康书记爱人欧阳菁工作的单位吗?”
陈岩石闻言,猛地一拍大腿,声音也提高了些许:“对对对!你不提我还差点忘了这茬,具体来说,欧阳菁就是那个牵头人。”
听到这话,陈海眼神骤然一凝,若有所思,表达了自己的观点:“难怪当初争取办案权一事,李达康的态度那么坚决。”
陈岩石没理会儿子的沉吟,继续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语气带着明显的愤懑。
“后来到期了,蔡成功没还上钱。大风厂就这么着,白纸黑字的,被法院直接判给了山水集团,用来抵债。这流程快得不象话,里面要是没问题,鬼都不信!”
“是谁判的?”侯亮平立刻追问,身体绷紧了些。
陈岩石眯起眼睛,回忆了一下,肯定地说:“市中院副院长陈清泉。”
“陈清泉?”陆亦可再次愣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错愕。“哎?陈清泉……他是我小姨夫以前的秘书,他也有参与啊?”
侯亮平坐不住了,这下猛地靠向椅背,又迅速前倾,语气带着一种发现关键线索的急促。
“有问题,这一切巧合太多了。欧阳菁、陈清泉、山水集团……还有,你们可能不知道,那个蔡成功,他是我发小。”
陈岩石看着侯亮平激动的样子,反而笑了笑,只是那笑容里带着更多的沉重和讽刺,他夹起两颗花生米丢进嘴里,慢慢咀嚼着,仿佛在品味这其中的荒诞。
“更巧的还在后头呢,大风厂刚易主不到一个月,光明峰项目就正式激活了。丁义珍大手一挥,将那片局域,包括大风厂在内的大片工业用地,全转成了商业开发用地。这下可好,大风厂那块地,价值翻了十番,估值得有十个亿。”
他放下筷子,声音沉了下来。
“那些持股工人这下可不干了。他们联合起来,把山水集团派去接收的人直接给轰了出去。而那个捅了这么大篓子的蔡成功,也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就失踪了。”
说完这长长的内情,陈岩石似乎心绪难平,默默喝了两口酒,才感慨道。
“正因为我知道大风厂矛盾积累得多厉害,所以天天盯着。不然,你以为一一六那晚,我怎么能那么快就赶到现场?”
侯亮平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再次看向陈岩石,语气慎重。
“陈老,您也知道,蔡成功是我发小。以您对他的了解,您觉得……他这个人,本身有没有什么问题?”
陈岩石沉吟片刻,客观评价道。
“蔡成功一直是个标准的商人,钻营取巧少不了。但要说他管理大风厂期间,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倒也没听说过。”
他象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
“对了,他还给我送过卡,想走走我的门路,被我直接给退回去了,一分没要。”
侯亮平摇了摇头,开门见山:“陈老,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可能,向丁义珍行贿?”
陈岩石认真想了想,才谨慎地回答:“工人们中间,确实有这种传言。不然,土地性质变更这么大的事,哪能这么顺当的?但要说实实在在的证据……”他摊了摊手。“目前还没有。”
听完陈岩石这番抽丝剥茧的叙述,侯亮平和陈海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与凝重。
显然,大风厂股权纠纷的迷雾背后,隐藏着一条若隐若现的利益链条,而问题的内核枢钮,已经隐约指向了几个关键的人物和节点。
这顿饭在略显沉重的氛围中结束。
侯亮平又陪着陈岩石和王阿姨寒喧了几句,关心了一下二老的身体和养老院的生活,便与陈海、陆亦可起身告辞。
车子驶出养老院,导入城郊的车流。
陈海手握方向盘,目视前方,率先打破了车内的沉默。
“看来,蔡成功真是不简单啊。他就象个连接点,跟丁义珍、山水集团、欧阳菁、大风厂的工人,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猴子,你这趟来得值,思路是对的,收获太大了。”
侯亮平靠在副驾驶的座椅上,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紧迫感。
“是啊,脉络清淅了不少。现在当务之急,是要把蔡包子找出来。但汉东这么大,他要有心躲起来,仅靠我们检察院反贪局这点人手,无异于大海捞针,得找到猴年马月去?”
他停顿了一下,侧过头看向陈海,果断地说道:“陈海,先不回检察院了,去找高老师。现在李达康书记的爱人也牵扯其中,市局不能找了,只能请高老师出面协调,让省厅出马。”
陈海瞬间明白了侯亮平的考量。
祁同伟身为公安厅长,调动全省警力资源查找一个失踪人员,名正言顺,而且效率远非检察院可比。
他干脆利落地应道:“好嘞!”
随即一打方向盘,车子朝着省委大院的方向疾驰而去。
与此同时,省委大院三号楼。
后院的小花园里,高育良刚放下锄头,结束了一番劳作,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祁同伟站在一旁,见状连忙殷勤地递上一条干净的白毛巾。
“高老师,听说猴子已经到省检察院正式任职了?”
祁同伟一边递毛巾,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
“是您安排的吗?”
高育良接过毛巾,细致地擦着额头和脖颈的汗水,闻言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呢。同伟啊,现在是什么时期?多事之秋啊。沙瑞金书记高举反腐大旗,刚刚冻结了全省的干部提拔。陈启明副省长严抓一一六事件善后和经济发展。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要是主动提议把亮平调过来,那不成授人以柄,坐实了我们汉东存在所谓的汉大帮了吗?”
他说完,沉默了好一会儿,目光投向有些萧瑟的树木,似乎在梳理着纷繁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