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十六铺码头。
天空阴沉，乌云压得很低，似乎随时会降下一场暴雨。
码头上混乱不堪。光着膀子的脚夫喊着号子，搬运着成堆的货物。汽笛声、叫卖声、车轮的碾压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和铁锈的气息。
高大的起重机像钢铁巨人般矗立，无数的货物箱堆积如山，形成了一个个钢铁丛林。
沈夜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脸上抹着锅底灰，头上缠着一条肮脏的毛巾，看起来和周围那些扛着麻包、汗流浃背的苦力没什么两样。
他扛着一个麻包，不紧不慢地走着，眼角的余光却在飞速扫描整个码头的布局。
他的位置，是自己精心挑选的。
一堆高高叠起的木箱顶上，视野开阔，能俯瞰整个三号码头的核心区域，又不容易被下方的人察觉。
他放下麻包，装作休息的样子，蹲了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下午三点。
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野里。
李曼云。
她也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蓝布工装，头发用一块方巾包起，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和焦虑，快步走在码头上，像是在寻找什么。
她没有带任何武器，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
沈夜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很快，那个在百乐门见过的富商也出现了。
他同样换了一身行头，穿着夹克，戴着鸭舌帽，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汉子。
两人没有立刻交谈，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用眼神确认了一下，然后一前一后，走向了停泊在码头最里面的一艘中型货轮。
货轮的船身上，用油漆刷着三个斑驳的大字——海源号。
沈夜屏住了呼吸。
他看到李曼云和商人在船边会合，低声交谈了几句。
然后，商人对手下挥了挥手。
两个汉子转身走上船，片刻之后，抬着一个沉重的长条木箱走了下来。
木箱看起来很结实，用铁皮封着边角。
“砰”的一声，木箱被放在地上。
李曼云蹲下身，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铁撬，撬开了箱子的一角，低头朝里面看了一眼。
她的动作很快，只看了一眼，就重新合上了箱盖。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商人。
商人接过信封，掂了掂，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交易完成。
沈夜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这就是铁证！
人赃并获！
他再也没有任何犹豫，手悄悄伸向怀中。那里，藏着一个老赵给他的紧急联络器，只要按下，附近安全屋的同志就会收到最高警报。
他的手指，己经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金属外壳。
就在他即将按下去的瞬间——
“哔——！”
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声，猛地划破了码头的喧嚣！
沈夜的动作僵住了。
他猛地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码头的各个出入口，仓库的阴影里，货堆的后面，一瞬间涌出了无数穿着各式便装的男人！
他们手里，都拿着上了膛的驳壳枪和冲锋枪！
一个鹰钩鼻的男人，正是昨晚在百乐舞厅见过的七十六号小头目，他站在一个集装箱上，居高临下，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狞笑。
“不许动！我们是‘清乡委员会’的！都给我抱头蹲下！”
包围圈迅速收拢。
码头上的工人们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西处奔逃，场面瞬间大乱。
枪声响了。
“砰！砰！”
几个跑得最快的工人应声倒地，鲜血染红了肮脏的地面。
混乱立刻变成了恐慌。
所有人都被这血腥的镇压吓住了，纷纷抱头蹲在原地，不敢再动弹。
李曼云和那个商人，被十几支枪指着，成了包围圈的中心。
陷阱！
沈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不是来抓李曼云的！
他看到那些便衣特务，还在驱赶和抓捕码头上其他一些看似毫不相干的人。那些人虽然穿着工人的衣服，但眼神中的惊慌与普通工人截然不同。
他瞬间明白了佐藤的毒计！
“设伏，甄别，钓鱼。”
那份破译的电文在他脑中炸开。
佐藤故意泄露“樱花清剿”计划失败的消息，让侥幸逃脱的各条线下意识地进行紧急联络和物资转移。而他，早就在这些可能的交通枢纽上，撒下了天罗地网！
他要的不是一条鱼，他要的是一整塘的鱼！
李曼云不是叛徒！
她也是被钓的鱼！
这个认知让沈夜浑身发冷。他错怪她了！那箱子里根本不是什么出卖组织换来的金银！
是药品！
一定是组织急需的药品或者电台零件！
那个商人，也不是什么汉奸，而是冒着生命危险为组织提供物资的爱国商人！
电光火石之间，李曼云动了。
她没有束手就擒。
在特务们注意力分散的一刹那，她猛地一脚，将那个沉重的木箱朝着黄浦江的方向狠狠踢去！
箱子在地上滑出数米，停在了码头边缘。
与此同时，她身体一矮，从脚踝处拔出了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
“砰！砰！砰！”
她甚至没有瞄准，手腕一抖，三发子弹就呈扇形射向离她最近的三个特务。
精准，冷静，致命！
三个特务应声倒地，眉心中弹。
“快走！”她冲着那商人嘶吼一声，自己则地上一滚，躲到了一排水泥墩后面。
枪声大作！
数十支枪同时朝着李曼云藏身的水泥墩开火。
子弹打在水泥上，迸射出无数碎屑和火星。
李曼云被彻底压制住了。
那个商人也被几名特务扑倒在地，死死按住。
鹰钩鼻头目气急败坏地吼道：“抓活的！别把她打死了！课长要亲自审问！”
完了。
沈夜看着这一幕，心沉到了谷底。
他可以逃。
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李曼云身上，他只要顺着木箱堆的另一侧溜下去，就能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最理智，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保存自己，回去报信。
可是
他的目光落在李曼云身上。
她蜷缩在水泥墩后，单薄的身体在密集的火力下瑟瑟发抖，但她握枪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她还在寻找反击的机会。
她没有投降。
沈夜的脑海里，又响起了老赵那句话。
“欢迎你，同志。”
同志。
这两个字，此刻重如千钧。
他不能走，不能眼睁睁看着同志为了保护物资被抓。
跑，是理智。救，是选择。
沈夜的眼中，闪过一丝疯狂。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投向了码头上空那台巨大的起重机。
“系统！分析战场！给我一条生路！”他在心中狂吼。
【嘀！战场分析模型启动正在扫描】
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三维地图在眼前展开。
敌人的位置，火力分布，人员密度，都以红点的形式标注出来。
而那台巨大的起重机，被系统用一个绿色的高亮框体标记了出来。
一行小字在框体旁浮现。
【目标：克虏伯龙门起重机】
【薄弱点：吊臂末端保险绳锁扣（结构疲劳度78）】
【分析：破坏该锁扣，可导致吊臂上的货物坠落，制造大规模混乱。】
沈夜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个在风中微微晃动的锁扣。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弹弓。
这是他前两天从一个弄堂小子手里买来的，本想用来练习自己的准头和手眼协调能力，没想到现在成了他唯一的希望。
他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冰冷的钢珠。
这是他全部的赌注。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弹弓。
风声，枪声，叫喊声所有的一切都在远去。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在数十米高空中的、小小的红色锁扣。
他的手臂稳如磐石。
松手！
“咻——！”
钢珠带着破空之声，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银线，精准地射向高空！
“铛！”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响起，淹没在枪声中，毫不起眼。
一秒。
两秒。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失败了？
鹰钩鼻头目己经挥手，示意手下包抄上去。
就在沈夜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的瞬间——
“咯吱嘎！”
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从高空传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只见那根比手臂还粗的钢缆，猛地从锁扣中挣脱，像一条发怒的铁鞭，在空中狂舞！
悬挂在吊臂上的巨大货网，失去了束缚，带着里面足足数吨重的棉花包，如同陨石般呼啸着坠落下来！
它坠落的地点，不偏不倚，正是特务们包围圈最密集的地方！
而那下面，还堆着几十桶黑乎乎的
“是桐油！快跑！”一个识货的特务发出了绝望的尖叫。
晚了。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
巨大的火球冲天而起，狂暴的冲击波混合着黑色的浓烟，向西周席卷而去！
整个码头都在剧烈地颤抖。
爆炸中心的特务瞬间被撕成了碎片，稍远一些的也被气浪掀飞，或者被点燃的桐油变成了火人，发出凄厉的惨嚎。
日军的包围圈，被这突如其来的人为天灾，炸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混乱！
前所未有的混乱！
“就是现在！”
沈夜不再隐藏，他从木箱堆上一跃而下，拔出腰间的勃朗宁，如同下山的猛虎，朝着李曼云的方向冲了过去！
“砰！砰！”
他抬手两枪，精准地干掉了两个正从地上爬起来、企图射击的特务。
李曼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
她看到一个穿着苦力衣服、满脸油灰的男人，逆着火光和人流，向她冲来。
那双眼睛，在跳动的火焰映照下，亮得吓人。
“还愣着干什么！走！”
沈夜冲到她身边，一把拉起她，另一只手指着那个装着药品的木箱。
李曼云瞬间反应过来。
她没有问他是谁，也没有问为什么。
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弯腰抓住木箱的一端。
沈夜抓住另一端。
“起！”
两人同时发力，抬起了沉重的木箱。
“跟我走！”
沈夜怒吼一声，辨认了一下方向，带头朝着爆炸缺口冲去。
浓烟是他们最好的掩护。
“站住！开火！”鹰钩鼻头目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气急败坏地指挥着残余的手下射击。
子弹像雨点一样，在他们身后和身侧呼啸而过。
一颗子弹擦着沈夜的头皮飞过，带起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两人抬着沉重的箱子，在枪林弹雨和遍地狼藉中疯狂奔跑。
他们穿过浓烟，跳过尸体，一头扎进了码头后方那片迷宫般的弄堂里。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越来越远的枪声。
他们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