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荒大陆,西北边陲小邦,时运不济,大旱三年,赤土千里。
边陲小镇山坳,平海村。
猎户少年曹一刀,肩上一根扁担,步履蹒跚。
汗珠滚落,砸在地上,溅起微末浮尘。
两端木桶里的水,浑浊不堪。
旁人看来,十五岁的曹一刀,倒是个十分得力的小子。
“一刀,你老爹好些了没有,好几天没看到人了。”
是山下的韩五叔。
“老爹病了,吃了药,在家躺着。”
曹一刀正爬坡,水桶有些摇晃。
“病好了,跟你老爹说,来我家,我有好东西给他。”
“好呢,五叔。”
爬上坡,进了自家茅屋前的晒坝,曹一刀放下扁担。
夕阳西下,一人一担两桶水。歪斜的影子,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
曹一刀看了看坝外晾衣绳,取下一件青衫。
进堂屋,左转,入西偏房。
“爹。”
他将那件青衫规整地摆放在床头一侧的台架上。
“恩,回来啦。”
曹老爹从床上翻过身,咳嗽不止!
草席上一大片湿冷汗渍。
曹一刀摸了摸他爹的额头和后背,并不是很烫,然后从台架上取下汗巾,塞入老爹的后背。
而后来到晒坝,轻手轻脚抱起木桶,将面上的清水倒入里屋水缸。
掺水,放米入锅,添柴,点火,曹一刀做好小米粥,服侍老爹吃下。
“一刀啊,我这次是真的扛不住了。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爹,别说胡话!再吃几服药,十天半个月,肯定能好!”
老爹苦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一刀,你本不姓曹——”
老爹又重重地咳嗽几声,喘息不定,话语断断续续。
这些年来,村里总有关于他的闲言碎语。
他自己没敢问,老爹也从未提过。
此刻却是心内震撼,表面上却是镇定自若,安安静静听下去,生怕错过一个字。
“算算年岁,我这把老骨头,七十好几了。”
“你今年十五岁,我年近六十才得了你这么个孩子。那怎么可能呢!”
“我操劳半生,年轻时便得了不治之症。”
“接连几个老婆,都不曾为我生下一男半女。”
“直到十五年前,一对年轻夫妇抱着几个月大的你,乞讨到了这里。”
“他们说家里着了火,房子屋产被烧个精光。”
“那时我刚死了婆娘,一个人过日子。”
“见他们可怜,便收留了他们几日。”
“临走前,他们说带着孩子乞讨不容易,想将你托付给我抚养。”
“我本想拒绝,但看你小小的,又担心他们讨要不着,你跟着他们活不了。”
“就答应了下来。”
老爹又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曹一刀连忙从台架旁取了半碗水,扶老爹喝下。
老爹从那盒子里,又拿出来一块兔皮。
“这个,就是信物。你看看,这个裁开的口子。”
“只要两块兔皮的口子能合上,那便是了。”
“当年,他们说等日子好了,就接你回去。”
曹一刀看着那半块兔皮,锯齿形纹路,自然便于接合辨认。
“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音频全无,更没人来接。”
“我想着养你几年,也能为我养老送终。”
“最近几年,我年纪越发大了。”
“你这半大的小子,没了我,可怎么活!”
“我四处打听他们的下落。”
“听说那对夫妻,也就是你的亲生爹娘,大概是穷得过不下去吧,后来竟然分开了。”
老爹叹了口气,也是心酸。
“后来呢?他们去了哪里?”曹一刀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你娘后来嫁给了三十里开外罗家村的一个破落户,那破落户前几年也死了。”
“现在是罗家村有名的张寡妇。”
“你亲爹,打听到的消息不多。”
“有人说他后来遇到贵人,进了大丰城,做了官。”
罗家村。大丰城。
曹一刀记住了这两个地方。
“这些消息,不一定是真的,你听一听就好。”
“如果到时候真想找他们,也算是个消息。”
老爹看着曹一刀,泪光在眼框打转。
“一刀,你把床尾那口箱子拿过来。”
曹一刀照做。
“打开,里面有个木盒子,拿给我。”
“你不是不让我碰那个盒子么?现在怎么要拿出来?”
“去拿过来。”
曹一刀小时候顽劣,翻箱倒柜,玩过那盒子。当时被老爹发现,挨了顿毒打。曹一刀至今记忆犹新。
然而,老爹自己,却将那盒子视若珍宝。每个月,都有那么几次,曹一刀看见老爹打开那个盒子,从里面拿出一个环形的物体,在手上来回摩挲。
曹一刀不敢问,老爹也没提过。
此刻老爹命令式的口吻,他只得翻出盒子,递给老爹。
“这是一枚长宁扣。”老爹强撑身子,“把脖子伸过来。”
老爹将那枚长宁扣绕过他的脖子,挂在他的胸前。长宁扣与他的身体接触,表面一层流光乍现,转瞬即逝。
老爹看着长宁扣紧贴曹一刀,欣慰无比。
“这枚长宁扣,是祖上留下来的。”
“也不知是祖上哪位积了德,得到一方仙家厚待,留下了这枚宝物。”
“一代代传下来,都只当是个平安扣。”
老爹形容枯槁,但脸上笑容宽慰,老泪纵横。
他又艰难地从枕边摸出个油布包,递给曹一刀。
“这些,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你拿着。”
油布包里是几块细小的碎银子,还有几串铜钱。
那是曹老爹的所有积蓄。
“一刀,爹对不起你。这些年,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老爹的声音越来越弱。
“爹,你别这么说,是你把我养大,教我打猎,种地,送我上学堂,识字断文,你就是我亲爹!”
老爹还想说什么,但实在心内郁结难受,又重重地咳嗽起来。
曹一刀慌忙为他抚背,却见父亲咳出的痰中带着血丝。
“爹!”
老爹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神涣散。
“一刀。要好好活下去。”
这是曹老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爹!爹!”曹一刀轻轻摇晃老爹的身体,却得不到回应。
老爹气若游丝,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
曹一刀在床前守了一夜,老爹却再未醒来。
从此,这世上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他硬着头皮,按当地习俗,为老爹操办后事。
找到韩五叔商量下葬事宜,寻着四个人帮衬。
原本想要找几个吹打,因三年大旱不少人逃荒而去,现下周边已经没有吹打可请,只得作罢。
倒是望峰看穴看期的端公尚在村里,找端公寻了一处向阳地,又占卜出七日后的下葬吉日。
五叔等人在后山砍了几棵枯树,为老爹打造了棺椁,又在那向阳之地起好坑穴。
曹一刀身着孝服,头缠孝帕,腰系孝带,臂戴孝章,将老爹身体擦拭干净,为他换上寿衣。
那寿衣是老爹多年前就为自己备下的,一直压在箱底,如今终于派上了用场。
曹一刀的手很稳,他为父亲修整遗容,让这位饱经风霜的老猎人看起来安详许多。
他将老爹轻轻放入棺中,头下垫上柏木作枕。
曹一刀和五叔等四人,将入棺的老爹,连同棺椁,一起放在茅屋正堂停灵。
正堂内布好草木灰,点上长明灯。
下葬那日,五叔等人前来帮忙。
他们都是老爹生前的朋友。
虽然平日里往来不多,但这种时候还是伸出援手。
“一刀,节哀顺变。”五叔拍了拍曹一刀的肩膀,“你爹是个好人。”
曹一刀默默点头。
四人抬着棺椁,曹一刀在前引路,一路撒着纸钱,将老爹送到安息之地。
下葬仪式简单而庄重。
棺椁缓缓放入墓穴,曹一刀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拿起铁锹,一锹一锹将土填回坟茔。
泥土落在棺木上,发出低沉的声响,每一声都落在曹一刀心头。
坟丘垒起,碑牌立好。
五叔等四人安慰曹一刀几句,便一齐离去。
山野再次恢复宁静。
曹一刀在坟前陪了老爹许久。
直到日至中天,方才回家,按习俗在正堂屋内再撒一层草木灰,摆放供桌。
一整个下午,他都在为次日上坟做准备。
没有清酒,以清水相代,
没有鲜果,以米粥相代。
几样猎货,炖得软烂入味。
还有一大叠纸钱。
他将这些东西仔细整理,在供桌旁摆放整齐。
之后外出将五叔等人的工钱,一一付讫方归。
老爹入土为安的第一夜,曹一刀在东屋睡得并不安稳。
曾经给予他安全的村子,如今却陌生而危险。
次日一早,曹一刀带上贡品纸钱,起身前往墓地上坟。
快到坟前,曹一刀远远地就感觉不对劲。
直到走近一看,才发现碑牌歪斜,坟土四散。
“坟被刨了!”
曹一刀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坟茔被挖开,棺盖掀翻在册,老爹的遗体不翼而飞!
“爹!”
曹一刀失声哭喊,手中物品散落一地。
他到底该怎么办?!
正思索间,猛地发现坟土上一深一浅的杂乱脚印!
左脚深,右脚浅!
那是一个跛子留下的足迹!
是他!
曹一刀立刻想到了瘸子老六。
那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平日里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
“去他家里看看!”曹一刀暗下决心。
防身的猎刀,已握在手中。
快步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在一处隐蔽山坳里,看到了瘸子老六。
那家伙正蹲在地上歇息,面前摆着的赫然是老爹的遗体!
“老六!”
曹一刀大喝一声,冲了过去。
瘸子老六被吓了一跳,慌忙起身。
他身形佝偻,一双饿得发慌的眼睛,睁得老大。
“一,一刀。你,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瘸子老六结结巴巴,舌头都捋不直。
“谁给你的狗胆!竟敢动我爹的坟!”
瘸子老六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刀,我错了!我实在是饿得没办法了!这年头,连野狗都找不到吃的,我,我——”
曹一刀这才明白,瘸子老六竟然是想吃老爹的遗体!
一股悲愤,又带着怜悯的恶心感,瞬间涌上曹一刀的心头。
“畜生!”
曹一刀一脚将瘸子老六踹倒在地,猎刀抵住他的喉咙。
老六吓得浑身发抖,连连告侥。
“一刀,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看在我和你爹认识多年的份上,饶我这一次吧!”
曹一刀的手在颤斗。
他恨不得一刀了结了这个畜生!
看着老六可怜的样子,曹一刀始终无法下手!
他内心的煎熬与挣扎,是对这世道无情的不甘,是对天道无情的无奈!
但此刻,他并未开悟。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对手到底在哪里!
只是觉得,这世道竟如此荒唐!
“滚!”
曹一刀没好脸色,厉声呵斥。
“如果再敢打这遗体的主意,我绝对饶不了你!”
“不敢了!不敢了!”
老六说着话,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曹一刀不敢大意,掸了掸老爹遗体上的尘土,小心抱起。
虽然僵硬,但好在及时追回,遗体并没有丝毫损坏。
他抱起老爹的遗体往回走。
回到坟地附近,曹一刀把老爹遗体轻轻放在一旁,正准备重整坟茔。
他的眼神,却突然僵住了!
棺椁那边,一个衣衫褴缕的女子,正惊慌失措地拖拽棺盖。
她打算将她自己盖起来!
她是要将自己活埋?!
“喂,干什么的?”曹一刀怒吼一声!
即使她要死,也得死远点!
总不能让这女子鸠占鹊巢吧!
这棺椁可是花了钱请人,专门为老爹打造的啊!
女子被他的声音吓得直打寒噤。
她掀开棺盖,象是看到了救星。
“救救我!小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