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过多寒暄,目光落在李德林身上:“那篇论说均田之策论,我细阅再三,確见卓识。你既深谱其要,不妨再与我详论,我山东之地,重兴均田,是利是弊?”
李德林稳住心中激盪,略加思索,从容应答,声音沉稳清晰:“陛下明鑑,均由之制,由后魏开创,本为安民强兵之策,分无主之田予无地之人,使民可藉此为生,生民则国富,国富则兵强。齐、周皆承魏制,然施行有別。周人循製得力,而我大齐”
他微微一顿,选择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表达:“—或因种种阻滯,未能如周之精善。
然其本意至善,今陛下欲重振此政,诚为远见。”
“其利在於安定流民,广辟税源,此利国利民之大计也。推行之要,在清丈田亩、裁汰豪强隱佔、重订授由標准、並以严法监察执行、务求均平。假以时日,大齐必可得此制之大利!”
高儼凝神听著,脸上虽无太多表情,眼中却掠过认同之色。
均田制最早在北魏冯太后时期被提出,彼时中国北方兵祸连连,大量土地被拋荒,沦为无人区。
身为游牧民族的北魏统治者对此则没有那么在意,还是用著粗暴、朴实的方式统治著北方。
在冯太后之前,北魏官员是没有俸禄的。
没错,你没有看错,当时北魏官员获得钱財的方法就是靠打仗、靠掠夺,对基层的管理基本是空白。
这种体制,如果一直能通过打仗建功立业也就罢了,虽然野蛮,但还能维持。
然而,彼时处於南北朝力量较为均衡的时期。
南朝虽不能反推北方,但也让北方难以大举入侵。
於是,旧有的建立在攻战、掠夺上的体制运转不下去了。
於是,冯太后顺应了歷史的潮流,登上了歷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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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任用汉人大臣,以“三长制”成功建立起北魏对基层的统治,颁行俸禄制度结束了以军功为绩效的制度,最重要的是“均由制”。
这个制度说起来很简单,就是给无地者分规定面积的田地,男女皆有。
但背后的意图却没有那么简单。
一来,可鼓励北方恢復生產,发展农业:
二来,分的田也不是完全无偿的,需要缴纳赋税,相当於把原先被世家豪族隱匿的人口划归朝廷管理。
三来,也有一定抑制土地兼併的作用。
冯太后死后,孝文帝继承了她的路线,继续推行均田制,將北方农业生產恢復到了应有的水准。
这也是他为什么非得汉化的原因一一继承了汉地的生產生活方式,就不得不学习继承由此之上发展而来、並与之適配的文明。
高儼为什么突然向李德林透露口风,表示他有意重兴均田制。
无他,只因北齐在这上面做得实在算不上好。
北魏分裂成东西魏之初时,高欢统治的东魏人口眾多、经济发达。
而宇文泰统治的西魏地广人稀、贫穷窘迫。
杀死高敖曹的西魏士兵受到布卷万段的赏赐,结果直到北周被篡,都没发完,其困顿可见一斑。
然而,东魏却因豪强世家眾多,利益关係复杂,均田制推行结果一般。
一穷二白的西魏却没有那么多顾虑,均田效果优秀,並以此为根基发展出府兵制,创造了关陇集团的神话。
高儼提出均田之事,看似贸然,实则有跡可循。
在他登基之前,就效仿宇文邕灭佛之事,开始清理寺產、田地,將隱匿於寺庙的人口找出。
重提均田是同样一个道理。
北齐的均田制施行效果一般,一些本来分给无地百姓的田地,被各种势力侵占。
若能將此政推行下去,既是阻止愈演愈烈的土地兼併,又增加了赋税,使百姓得到了田地。
上利国家,下利百姓,唯独不利中间的豪强势力。
“卿所言在理。”高儼微微頜首,肯定了李德林的见解。
府兵制是否真的那般天下无敌,还有待商榨。
均田制是肯定得搞下去的。
现在不像后来那般人均田地面积是真的少得可怜,被迫精耕细作。
相反,虽然北齐处於北方腹地,仍然有大量田地处於无人耕种的地步。
李德林心中一凛,陛下这轻飘飘的一句,却是认可了自己的方向。
然而,他话锋一转,选择点透其中的要害:
“陛下明察秋毫。重兴均田,確为固国之本。然其难处,亦在『施行』二字。大齐立国经年,豪右並起,隱佔成风。一纸詔令易下,而少有人敢於將其实施。” 高严微微点头,深以为然。
山东之地,是高欢起家的基本盘,鲜卑勛贵、汉人世族盘根错节,侵占民田、隱匿户口如同家常便饭。
高澄、高洋都未能真正撼动,高纬更是纵容。
真要做此事,无异於火中取栗。
高儼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卿言其难,甚好。知其难而不畏其难,方为敢任之臣。我问你,若要动,当自何处著手?从何州始,用何人?”
是选一个豪强势力相对薄弱、易於治理的州郡作试点?
还是直接对准矛盾最尖锐之处开刀?
更重要的是,派谁去执行?
这个人必须有胆有识,有手腕,还得扛得住压力,更要紧的是一一必须忠於皇帝。
李德林脑中心念电转,陛下的思路很清晰,绝非一时兴起。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迎向高儼的审视,沉吟道:“臣斗胆陈言。京畿之地,世家勛贵、地方豪强云集,侵占最为猖獗,隱户亦眾。然而,正因其要害,牵一髮而动全身,若行均田於此处,一旦功成,则如破竹之势,震天下,事半功倍!”
“至於人选”他略作停顿,猛地撩袍拜倒在地,“臣李德林,愿担此重任!臣斗胆自请为陛下行此京畿均田之事!”
高儼看著拜伏在地的李德林。
这个建议,確实大胆而直指要害!
京畿均田若能成,足以震镊八方。
李德林所言之理,正中自己心意。
他熟悉情况、没有根基、破格提拔的身份象徵、以及这份敢於担当的锐气和决心,恰恰是推行新政所需的特质。
“卿此议—甚合我意,”他语气郑重,“公辅既有此胆魄,愿为我解此难题,我便以京畿均田之事託付於卿!”
李德林心神剧震,哪里还不明白皇帝言外之深的寄望?
这不仅是对他个人的任命,更是陛下向他透露未来將擢拔敢於革新的才俊、进一步推行变法的决心。
他压下沸腾的心绪,以头触地,恭敬而激昂地回应:“陛下厚望,臣”瞭然於心!
定不负陛下重託!”
“很好,退下吧。”高儼挥了挥手,目光再次落回奏疏之上。
中书侍郎的擢升旨意正式颁行时,已经引起了震动。
然而,伴隨擢升旨意一同下发的、任命李德林主持“京畿均田”专责的詔书,则在鄴城朝野投下了一颗更具震撼力的巨石。
尚书台班列之中,不少人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翻腾不已。
一个几日前还只是默默无闻六品微员的小吏,凭一场考试,竟能一步登天,跃居天子近侍枢要之位?
如今,竟被委以“京畿均田”如此烫手、如此关乎勛贵豪强核心利益的重任?
这简直顛覆了他们数十年的故有认知!
有人捻须皱眉,暗思陛下行事愈发天马行空;也有人眼神闪烁,掂量著这中书侍郎背后的帝王心思。
而在士林与市井之间,反应更是两重天地。
无数出身寒门的士子,听闻此讯,几乎个个眼晴放光。
一个辞官赴考、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例子。
他的今天,岂非就是自己可以期盼的明天?
“陛下此举,真乃天下寒士之福!”
“看吧!李公辅能行,我等亦可!书卷何在?明日便发奋苦读!”
“下一科只待下一科!”
街头巷尾,茶肆酒馆,此类话语不绝於耳。
李德林的名字,成了点燃寒门士子心中希望之火的那颗火星。
许多人迫不及待地找出积尘的书本,准备投身下一轮科举的角逐。
然而,在那些门第高墙之內,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些矜持自重的世家长者,摇著羽扇,对著家族子弟哼道:“破格擢升?京畿均田?
如此骤贵,锋芒毕露,根基不稳!不过是陛下的一枚棋子罢了。急功近利,非长治久安之象。”
然则,口上说著不屑的世家门阀,其年轻一辈,乃至部分心思活络的中年辈,心中却已然跃跃欲试。
李德林的擢升,实打实的近侍中枢之权,看得见的青云直上之径,这诱惑过於真切。
一些机灵的世家子弟,已悄无声息地关起书房门户,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些尘封的、记载“水利工策”、“刑名律条”、“边防舆图”等藏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