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纬的死讯,如同投入鄴城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水纹荡漾片刻,便復归平静。
诚如高儼所料,市井百姓对此反响寥寥。
昔日在昏聵的高纬治下,那纲纪败坏、吏治鬆弛的阴影並未散去。
这突如其来的“驾崩”消息,在经歷了先前周齐大战的风波、鄴城几度兵变的震盪之后,显得遥远而模糊。
人们或许在茶余饭后略带无感地谈论几句“陛下竟去了”、“是被逆贼害了”,旋即便將心思转向更切身的生计和时下的变化上。
那位坐镇中枢、平定乱局的楚王、大丞相高儼才是眾人目光的聚焦点。
对他们而言,头顶上换了个更似能带来安稳的掌权者,未必不是件幸事。
朝堂之上,大臣们心中更是明镜一般。
从高儼千秋门起兵、高纬“病重”不出,到其大权独揽、步步紧逼,直至如今高纬“被弒”的宣告。
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轨跡十分清晰,哪里还需要所谓的昭告天下?
早已是心照不宣的结局。
殿上群臣在尘埃落定后表现得异常沉稳,无人敢有微词。
只是默然地遵循著朝廷的詔令,参与著敬宗愍皇帝的葬礼事宜,同时小心翼翼地观察著新主高儼的一举一动。
唯一值得一提的波澜,发生在斛律光与其女儿,先帝高纬的皇后斛律凤身上。
高纬下葬后,斛律光找到了斛律凤。
这位父亲的心思显而易见:他不希望女儿以先帝皇后的身份重回那座刚经歷过血腥政变、权力更叠的皇宫。
一个无子且夫君刚“意外”身亡的年轻皇后回归宫中,身份尷尬,容易捲入漩涡,更可能成为未来新帝权力结构中的不安定因素。
斛律光主张斛律凤留在妙胜寺,以远离未来的风波为佳。
然而,一向聪慧温婉的斛律凤,此次却展现出了少有的执拗。
父女二人发生了一次相当激烈的爭执。
最终,斛律凤坚持了自己的选择:她要回到那座象徵帝国最高权力的宫殿,接受新的身份——太后。
当高儼从斛律光处得知此事前后经过时,他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有些奇怪。
斛律光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欲言又止的忧虑和不明显的尷尬,甚至还多次向他暗示。
“殿下,阿凤她还年轻又是这般身份臣只恐”斛律光言语吞吐,眼神闪烁。
一开始,高儼尚未完全弄明白他所言究竟是何意味。
但当斛律光那异样且饱含深意的目光反覆掠过他的面庞,再结合斛律凤坚持要入宫当太后一事,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他的脑海。
他想起了斛律光之前的暗示,顿时恍然大悟——斛律光担心的是高氏皇族那“优秀”传统。
所谓“传统”,指的自然是自高欢以来,高氏皇族父子、兄弟之间混乱的男女关係。
如高澄开大车、蠕蠕公主两夫同侍一女、高湛欺负孤儿寡母诸如此类,不甚枚举。
在高家兄弟相残、叔嫂错位的过往中,这种事情实在不算新鲜。
斛律光担忧的是女儿斛律凤以年轻新寡太后的身份回宫,未来会否重蹈这种覆辙? 高儼想通其中关节,心头不禁涌上一股强烈的荒谬与哭笑不得之感。
他敢向洛水发誓,自己绝对没有魏武遗风、高齐传统!
对著兀自忧心忡忡的斛律光,高儼只能无奈且直白地郑重表態:“丞相多虑了!太后若入宫,只会居其位而行其分。此乃国家礼制所需,绝无他意!”
看到高儼如此明確地划清界限,神情坦然,甚至带点对这种“传统”的不屑,斛律光心中一块大石方才轰然落地。
虽然仍觉女儿回宫並非绝对安全之上策,但至少明白女儿未来的尊严和安全是有所保障的,而非覬覦对象。
他深深地望了高儼一眼,那股奇怪的目光终於转为释然与一丝感激的复杂情绪,长揖道:“谢殿下体恤。”
高儼见他明白了,也点了点头。
他对其回宫之事並没有什么意见,甚至可以说不太在意。
反正她无子嗣,加之从先前事件可知她是个聪明人,妨碍不了大事。
不过,既然斛律凤自愿选择背负起“太后”的责任与枷锁,对於眼下急需確定权力承续合法性的高儼来说,也是一个利好的消息。
一个符合礼法、且由亲信重臣之女掌管的“太后”身份,是发布“遗詔”、完成劝进仪式的绝佳人选。
他决意利用斛律凤新获得的“太后”身份:以太后的名义,亲口向百官宣示所谓的“先帝遗詔”。
这遗詔的內容可想而知:必然是宣告自己无德,太子年幼,社稷危殆,唯有贤弟琅琊王(划掉)楚王高儼,乃国之柱石,有高祖之风,宜承大统。
届时,百官自然领会其意,必然依照旧例,进行隆重的“劝进”大礼。
三请三让之后,高儼便可顺应天命、民心,於太极殿上,在象徵著无上权力的蟠龙金柱与御座之前,登基为帝。
至此,这场始於千秋门之变、终於高纬之死的权力更叠,將按照高儼精心规划的路径,走向它最后的终点。
於是,很快胡太后成为了太皇太后,仍旧被幽禁在仁寿宫中,而斛律皇后则成为了斛律太后。
当斛律凤得知自己被安排的职责后,她立马一口答应,没有丝毫犹豫。
她的果决让前去传话、原本打算费一番精力来威逼利诱的刘辟疆都一愣。
高儼对此却並不意外,他相信她肯定对自己在宫中的角色早有预料。
没过几天,恰好赶在年末之前,似乎又是一次寻常朝会。
这日没有前几日颳得紧的朔风与阴沉的天空,而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
玉宇澄澈,晴空万里。
丽日当空,霞光万丈,一扫连日以来的阴霾。
隨著肃穆的晨钟声响起,在皇城上方久久迴荡,朱漆的太极殿门轰然洞开。
沉静的空气裹挟著文武百官鱼贯而入。
一些低级官员不知道將要发生何事,却也隱隱感受到今日气氛非同寻常。
而高官重臣们早已事先知晓接下来將要发生何事,皆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好戏上场。
人人敛息屏气,目光低垂,如同无声的洪流涌向权力匯聚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