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慧手中捏著那份由她亲笔誊写、盖了妙胜寺印鑑的八百亩“福田”田契清册和寺內钱粮丁口簿记。
指尖犹自带著颤意,先前绝望的神色却已被如释重负取代。
她对著斛律凤深深一揖,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多谢娘子指点迷津!若非娘子当头棒喝,点明利害,贫尼与满寺僧眾恐已铸成大错,墮入万劫不復之地!娘子大恩,妙胜寺上下铭记於心!”
斛律凤静静地看著她,神色淡然,並未因对方的道谢而显露半分欣然。
她想起,静慧昨夜前殿情急之下言语中的欺瞒,与意图將自己和父亲斛律光拖下水的用心,心头那份柔软早已冷却。
助她,非是怜悯,更非对佛门清修的同情。
昨日静慧在她离去后,连忙追上,跪倒痛哭,求她之命一条生路。
她衡量再三,最终作出“代妙胜寺献地”的决定並写信给琅琊王高儼。
这一举措的核心,乃是基於冰冷的现实考量——肃清妙胜寺的隱患,防止有人借题发挥,攀诬自己。
同时,响应那少年亲王轰轰烈烈推行的勒佛筹军之令,为远在晋阳前线面对周军威胁的父亲斛律光,扫除后方可能因己身而起的攻訐与制肘。
这是以最小的损失,一块本就不属於妙胜寺、甚至可能是烫手山芋的“福田”,换取家族与自身在朝局风浪中的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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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慧和这妙胜寺,不过是这番权衡下顺带得到庇护的对象罢了。
思及此,斛律凤眼中掠过一丝深省。
这位名义上的六宫之主,正以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审视著皇宫之外的权谋与生存。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由一名女尼引导著,匆匆自迴廊那头走来。
那太监衣著虽简朴,但步伐规矩,显然是宫中来人。
他走到斛律凤近前,恭敬行礼,声音不大却清晰:“奴婢奉命,传殿下口諭:斛律娘子深明大义,主动整飭寺產响应国策,为天下僧俗表率,其行可嘉!特赐南珠一斛、素锦十匹,以表嘉勉。”
小太监传完口諭,又低声补充道:“殿下还言,娘子所献薄册已由张中书令誊录,邸报昨夜已发往各州郡官衙,晓諭天下了。殿下请娘子安心静修。”
静慧听闻“邸报晓諭天下”,脸上更是闪过又惊又喜的光芒。
这意味著妙胜寺不但逃过一劫,还被树立成了“深明大义”的榜样!
她看向斛律凤的眼神,感激之中更添了几分敬畏。
斛律凤微微頷首,淡然谢恩:“有劳中使。请回復殿下,斛律氏谨记。”
待太监离去,她对兀自沉浸在惊喜中的静慧只淡淡说了一句:“法师好自为之。”便转身离去。
返回自己清幽禪房的路上,秋风捲起枯叶在阶前打著旋儿。
斛律凤的心思却並未停留在那御赐的珠玉锦缎上,也没有在静慧的感激涕零中流连。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座巍峨的皇宫,飘向了那个曾经眼中的少年,如今却已在波譎云诡的朝堂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身影——琅琊王高儼。
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能以三言两语迫使自己这个“皇嫂”离开皇宫“清修”,却又不曾苛待;
能在极短的时间內便洞察勒佛限佛的阻挠与关窍,借周寇压境之势强行推开; 对后宫太后能据理力爭,威压其不敢干政;
將可能的质疑或攻击化作了推行新政的助力,反手一击彻底堵死了所有借题发挥的缝隙。
这份心思之縝密,决断之果敢完全不似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父亲信中说他“谋国深远”,如今看来,何止於此?
她原以为自己虽离开权力中心,但仍能明哲保身,冷眼旁观。
却不曾想,自己依旧在不经意间成了他棋盘上一枚恰到好处的落子。
不过,这也是她自愿为之的。
远处传来隱约的更鼓声。
斛律凤倚窗远眺鄴城方向,灯火阑珊处,那年轻的掌权者的模样在她心中第一次模糊地清晰起来。
一种奇异的好奇心,悄无声息地在她沉寂已久的心湖中漾开一圈涟漪——这位小叔子,这位实际上掌控著大齐国运、也关联著她斛律家族兴衰的少年亲王,他心中真正的图谋,究竟是什么?
鄴城一隅,一处守卫森严的別院。
此处无香鸟语,只有铁甲寒光的肃杀。风灯在廊下摇曳,投射下如牢笼般的柵影。
高儼坐在一方青石凳上,面前的杨敷虽身为阶下囚,却腰板挺直,如松如柏,即使身陷囹圄,也难掩其硬朗风骨。
杨敷被俘已有数月,虽高儼命人以礼相待,他却始终一言不发,沉默如石。
“杨刺史,”高儼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目光平静地审视著对方,“周军动向,玉壁增兵,工匠日夜不輟,粮草转运如流宇文护此番动作,非虚张声势。將军乃周主股肱之臣,若能审时度势,为天下苍生计,归附大齐,免受这囹圄之苦。”
高儼言辞恳切:“我必以国士之礼待將军。”
然而,杨敷听罢,毫无波澜。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如冷电般直刺高儼,嘴角甚至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峭弧度:“殿下好意,杨敷心领。”
他的声音低沉却清晰有力,带著不容置疑的坚决。
“然则杨敷生为周臣,死为周鬼!要我归降高氏?寧死不受!”
他语气陡转,话锋凌厉如刀:“至於殿下所言之『国士之礼』?哼!”
杨敷发出一声短促冷笑,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中迸射出刻骨的讽刺。
“我族叔杨愔公,字遵彦!彼忠直体国,功在社稷,为尔高氏江山耗尽心力,何等名臣?!”
杨敷眼中血丝密布,声音激越:“可结果如何?竟在你们高家兄弟鬩墙、篡位夺权的腥风血雨之中,惨遭屠戮!连同可朱浑天和、燕子献、宋钦道等一班忠直栋樑,尽数伏诛!如此不义之地,如此暴虐之朝!”
提及此惨剧,杨敷眼中迸发出灼人的光芒,声如洪钟:
“汝高齐宗室,骨肉相戕之剧,殷鑑未远,血跡尚温!我杨敷即便駑钝庸才,亦耻与尔等豺狼为伍!要我杨敷为虎作倀,助尔等骨肉相残、屠戮忠良之国?休想!”
高儼沉默地听著,面上依旧沉静无波。
幽冷的別院內,一时只剩下两人一坐一立,无声对峙。
灯火明灭,將高儼沉思的身影拉长,也映照著杨敷那寧折不弯、只待引颈就戮的孤傲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