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中,气氛肃然。
“今日朝后,几家走得近的公卿府上密议了小半日,只怕是在串联。”
唐邕声音平稳,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其中,以临淮王、陇东王几家中,族人动静最大。他们家中皆有子弟捐舍的庄园毗邻寺庙,牵扯最深。”
临淮王即娄定远,娄太后的侄子。
陇东王则是胡长仁,胡太后兄长,高儼已经死去的舅舅。
“臣亦得报,”冯子琮补充道,他主管政务和官员监察,关注点不同,“数州太守的私函悄然递入了鄴城几座大寺。”
“虽未言明,但信中多用『风闻新政,恐扰清净』、『地方士绅忧心忡忡』之语。下情未报,倒先跟寺庙通了气!”
高儼站在御案前,指尖划过未批阅的奏疏,冷笑一声:“他们怕的不是扰了佛门清净,是扰了他们隱匿田產、逃避赋税、役使人口的『清净』!”
他转过身,目光如电射向两人:“唐僕射!”
“臣在!”
“严密监视鄴城勛贵动向,尤其是与京畿及河北诸州豪强有联姻、利益勾连的。若有串联、煽动地方、鼓譟朝议、行贿关节者严查!”
他补上一句:“不用为尊者讳。”
“遵旨!”唐邕心中一动,隨即领命。
“冯令公!”
“臣在。”
“勒佛限佛之策,重点在查清土地、人口、赋税。地方上州县官员,多有与寺庙、豪族沆瀣一气者。光靠中枢旨意压下去,恐阳奉阴违,甚至暗通款曲!”
高儼语气森然。
“自即日起,尚书省会同有司从速抽调可靠人手!要精干、敢为、不避权贵,更要熟知地方財税、田亩勾稽者,专设特使以行!第一批名单,三日內呈报与我!半月后,持詔令、符节,分赴各州!”
高儼的目光扫过两人:“此差事,务必拔掉钉子!凡有阻挠清查,隱匿寺產、丁口者,无论僧俗,无论权位高低——”
他一字一顿,敲在两人心上:“以国贼论处!”
冯子琮心中凛然,深深一揖:“殿下明断。臣定当遴选妥员,確保新政落地!”
唐邕也神色凝重地领命。
“殿下!”一个略显低沉却饱含激愤的声音响起,正是一旁的张雕。
他方才一直沉默听著,此刻终於按捺不住,上前一步,深深一揖:“殿下明鑑!此等勛贵豪族,口诵仁善,实乃国之蠹虫!”
“彼等挟佛自重,隱匿田產丁口,吸吮黎民膏血,侵夺国家財赋,其行可诛!今闻其串联抵制新政,更显狼子野心!”
张雕抬起头,目光炯炯,带著儒家士大夫特有的刚烈之气,声音提高了些许:“臣请奏!对彼等抗令之辈,万不可姑息!当严加惩处,以儆效尤!若行姑息,必致此事虎头蛇尾,养痈成患,反噬社稷根基!”
高儼未语,將目光移向旁边一个方才一言未发之人身上,问道:“卢侍中,你以为如何?”
那人相貌雄伟,虬髯遒劲,正是方从扬州刺史任上被调回鄴城,担任侍中的卢潜。
他虽面容,却內心细腻,初来乍到,没有多言。
见高儼主动向他发问,卢潜神情不变。
他朝高儼躬身一揖,声音低沉而清晰,带著一股通晓地方事务的沉稳:
“殿下所图,乃固本强兵之基,臣深以为然。佛寺隱匿田產丁口之弊,其毒更甚於外侮。” “臣在扬州时,常见百姓篤信释氏,大设僧会,以香华缘道,所耗巨费。”
“若不整飭,民力枯竭,府库空虚,纵有雄兵猛將,亦难保家国无虞。”
他停顿片刻,目光扫过冯子琮和唐邕,似在斟酌措辞,更在强调接下来的重点:
“然,『勒佛』之难,不在鄴都高门议堂之清谈,而在地方胥吏田垄之较量。各州郡盘根错节,宗族豪强、地方官吏与寺院住持往往同利,盘剥乡里,共抗中枢之命。”
“明令一出,其必阳奉阴违,或偽造籍册,或暗中迁移,甚或煽动无知信眾滋事,以『扰佛清净』、『破佛慈悲』为名,將政令污名化,动摇殿下民心。”
卢潜的语气加重,话语如投石入水,激起凝重涟漪:
“冯尚书令所提及之地方州府私函通款,便是徵兆!他们不仅想观望,更在试探殿下推行此策之决心深浅,以及手段的果决程度。”
他抬首,直视高儼那双眼眸:
“故,臣以为殿下之令极是——务必以铁腕拔除钉障!”
“然,仅凭尚书省调派『精干、敢为』之员,或犹不足。地方胥吏,盘踞多年,早已形成密网。需借势破局,方可一举击穿。
“借何势?”
高儼身体微微前倾,卢潜的剖析精准地击中了他心中的隱忧——令行难以下乡。
卢潜拱手,掷地有声:
“借周兵之势!”
此言一出,冯子琮、唐邕、张雕皆面露思索,似有所悟。
高儼则是讚许点头,深以为然。
“殿下明鑑,”卢潜条理分明地分析,“周人虎视於玉壁,其意昭然若揭。宇文护志在必得,今夏秋之交,烽火必起!”
“此际,我朝需上下同心,举国备战。『限佛令』清查之寺產钱粮丁口,正是支撑此役之国储根本!”
他语气逐渐激昂,殿內诸人打起十分精神仔细聆听。
“可將此政与国战直接掛鉤!严令各州府衙:清查寺產、归籍入户、收缴税赋,非为夺利扰民,实为筹集卫国军资!凡敢隱瞒、阻挠、延误者,等同通敌叛国,断我边军輜重,罪加一等!”
“勛贵豪族,纵使胆敢串联抵制,也绝不敢公然背负此等『资敌害国』、『妨碍大军抗周』之骂名!其家子弟多在军中效命,此名若坐实,便是自毁根基!”
卢潜最后点出了执行的关键:
“监视勛贵,调派特使,双管齐下,已极妥善。然特使赴地方,必单力微,难敌地方盘根错节之势力。”
“须择其要害州郡,由殿下钦点威重敢言之重臣,持节亲临,坐镇督战!以『督办御周军资筹备』之名行『厉行限佛清查』之实,借『国战大义』之旗號,压服、震慑一切宵小!”
他稍作停顿,声音带著刚强果决的力量:
“以万钧之势,务求在一两处要害州郡取得速胜,树立標杆,严惩典型。”
“如此,方能立威於天下,使余者皆震恐,则政令推行阻力自消!查得之田亩钱粮丁口,方能真正变为殿下御敌安邦之重器。”
“好一个『借势破局』!”唐邕双目炯然,率先抚掌而赞。
冯子琮紧锁的眉头舒展了几分,讚嘆道:“卢侍中洞悉地方积弊,此策切中肯綮,既可破除阻力,更可收尽全功!大善!”
张雕听完卢潜全盘策略,声音鏗鏘:“卢侍中之策,老成谋国,借国战之『势』以压地方之『顽』,实乃破局良方!臣附议!当遵此策,速速施行!届时臣愿亲赴一处险要州郡,持殿下严令,立此標杆,绝不容忍任何阻挠新政、貽误军机之徒!”
高儼心中那块悬而未落的重石,在卢潜这番掷地有声的谋划中轰然砸向实处。
他目光灼灼扫过眼前几位大臣,那股在母后宫中被勛贵暗手撩拨起的烦躁与寒意,此刻尽数化为锐利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