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抬头直视高儼,眼中瞬间闪过深沉而复杂的情绪。
这番话,几乎击中了王琳內心最深的迴响。
他心念故国,却机缘巧合,辗转逃亡至北朝。
他有一身本事,渴望建立功业,却被江南朝廷的倾轧和狭隘所毁。
如今,高儼不仅不计较他的过去,更將一副千钧重担连同巨大的信任压在他肩上。
还点明了他行动的意义——对抗篡位者,某种程度上也是在延续对故国正统的守护,更是为了止息兵戈。
巨大的责任感与久违的能放手一搏的契机,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疑虑。
“殿下深谋远虑,琳拜服!”王琳离座单膝跪地,声音变得洪亮鏗鏘。
“殿下信重若此,以国事相托!琳虽駑钝,敢不效死?此去寿阳,定当整飭军备,修缮城池,抚恤士民,联缮乡勇!”
“陈师若敢北上,必使寿阳城坚壁重垒,使其人在城下折戟沉沙!臣必不负殿下知遇之恩!”
高儼亲自弯腰,將他扶起。
“將军言重!我不要將军以死守城,”高儼握紧王琳的手臂,目光深沉,“我要將军守土有责,更要將军活下来,成为我大齐南疆的柱石!你所需精兵、钱粮、器械,我会从速调度!但有难处,直奏於我!淮南诸军,尽付將军,临机专断,无需事事请示!”
这是何等的信任!王琳眼眶微热,再次抱拳:“谢殿下!琳,遵命!”
王琳谢恩离去后,高儼开始思忖被他方才以王琳替下的扬州刺史卢潜的去处。
王琳初入北齐时为扬州刺史,卢潜则为扬州道行台左丞,两人共为南討经略,一时颇有成效。
可是,后来两人对南征之事意见不合生隙,以王琳被去职,卢潜升为扬州刺史为结局。
卢潜在寿阳时,保境安民,大树风绩,被陈人大为忌惮。
如今高儼已经確定要启用王琳,还许以扬州刺史之职,只能將卢潜调回鄴城,以免前线不合。
卢潜在寿阳功绩赫然,又无过错,虽与高儼提拔的王琳有隙,却是出自国事公心。
高儼认为此人可为所用。
“扬州刺史卢潜,明事知兵,或可擢为侍中。”他想了想,在案前纸上写下这一行字。
“来人,请尚书令、中书令前来。”
很快,冯子琮、张雕前来。
高儼將他欲以王琳为扬州刺史、卢潜为侍中之事告知两人。
冯子琮闻言,遂立即道:“臣对以卢潜为侍中之事无异议,只是王琳其人,赋閒在家,久不用兵,是否需斟酌?”
张雕则道:“臣在野之时,便闻卢刺史在寿阳施行惠政十余年,民眾咸服,今忽以王特进代之,似有不妥。
高儼听闻两人之言,知他们对任用王琳之事各有不同程度的反对。
冯子琮对以卢潜为侍中之事无异议,大概是因为此时他仍兼尚书令、侍中两职。
如今正好解除侍中之职,自觉削去部分权力,以免受到猜忌。
而他对王琳的疑问则需要谨慎回答。
因为王琳確实坐冷板凳已久,即便昔日有威名,但如今成色尚存几分值得怀疑。
张雕则是从另一个方面提出疑问。
寿阳之地原为南朝领土,被高洋打下来后,承诺优待。
卢潜於是施行惠政,深得民心。
若骤然换人,势必引起民心动盪,又值此关键、敏感时机,应当慎重。
高儼先对冯子琮道:“令公多虑。適才我方与王琳会面,与其谈论军国之事。”
“其胸有韜略,问及边防策略,解应对自如,言之有方。虽久未见用,仍不减风采。”
“再者,我朝知江南之事者,无过王琳。其与陈主有家国之恨,必竭死以报。”
他又对张雕道:“卢潜保境安民,王琳亦能靖边寧人。” “前梁之时,梁元欲杀王琳,其旧眾爱其为人,乃据理力爭,遂全其性命。”
“且王琳曾镇寿阳,赏罚明是,绝无疏漏,於民中颇有威望。卢潜被调回,有其接任,能定人心。”
“若王琳为扬州刺史,必能內抚民眾,外摄陈氏。”
高儼所言非虚。
王琳固然有侯景之乱后纵容部眾劫掠的史料,但大概是彼时无力制止手下。
而在南陈太建北伐中,他匆忙遭到齐室启用。
却因友军不救被困寿阳,陈將吴明彻引淝水淹城,围攻三月终被攻破。
这时王琳方回寿阳不久,城破被抓。
不仅百姓哭泣跟隨他,甚至陈军中亦有人为其求情。
吴明彻担心其威望过甚以致生变,隨即杀之。
百姓哭声如雷,不顾危险去祭奠他。
由此可见,王琳在寿阳有非常好的人心基础。
冯子琮、张雕听完高儼的论述,默默深思。
不久后,张雕率先发言:“臣无异议,全依殿下之意。”
高儼满意地点了点头,望向冯子琮。
冯子琮微捋须髯:“臣亦无异议。只是——”
“臣闻王琳久思南討之事,与殿下、诸公前些日子所商议相悖,”他拉长了语调,“殿下可否与其约,不得以私心贸然与陈人生端,以妨误大事。”
“令公放心,”高儼欣然应允,“王琳非冒大不韙之人,我与其约,必不至於此。”
冯子琮道:“殿下有识人之明,臣觉心安。”
他又道:“臣蒙殿下拔擢,得以兼任尚书令、侍中、吏部尚书,时有忧患,恐薄才不能胜任。”
“如今殿下欲以卢潜为侍中,正合臣心。臣欲向殿下请辞吏部尚书之职。”
此言一出,高儼及张雕都是微惊。
而冯子琮面色平静,似是早有准备。
高儼没想到他这般直白的此事,先是一怔,后又觉释然。
冯子琮原本虽身兼多职,即尚书右僕射、侍中、吏部尚书,但不算大权独揽,只能说是多而不精。
加之不受高纬亲近,亦不得和士开信任,在北齐朝堂中枢显得有些尷尬。
自高儼政变后,將他升为尚书令,便是实际上的宰相。
此时再身兼多职,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视他模样,大概早有心理准备。
如今高儼欲升卢潜为侍中,冯子琮便伺机再度提出辞去吏部尚书之职。
既示坦荡,又表忠心。
高儼稍稍沉吟:“令公不必多虑,侍中之职或不可免,吏部尚书却可如故。”
此时的吏部尚书不像后世的“天官”那般权势,但也能掌荣褒、选补,不容小覷,居尚书省各部尚书之首。
冯子琮摇摇头,语气坚决:“殿下,非臣故作清高,实乃力不从心。且臣已为尚书令,又为所领尚书,於礼制不合。”
高儼斟酌片刻,遂道:“既然令公执意如此,那我便应允了。”
既然冯子琮其意已决,便顺其自然,皆大欢喜。
他接著问:“令公以为何人能堪吏部尚书之职?”
冯子琮自觉辞去吏部尚书之职,高儼自然也需考虑其意见,略微宽抚。
冯子琮先作思量状,不久將话题拋向张雕:“臣忙於政事,久不察下属,欲荐而苦於不知。张中书想必能代臣答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