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高儼篤定道,“韦孝宽何等精明?他不会轻信我所言,但他会反覆咀嚼这番话。
“为何我与其从未谋面,能一口道出他作为帅才,却只能固守一隅之事?为何能点破他可能面临之猜疑?”
高儼停顿,语气带著一丝冷峭的笑意:“因为,这正是韦孝宽內心最深处也未必敢细想的隱忧!”
“关中豪门,家殷难赏,功高难封!向来就是关西用事者心头之刺。”
“今周之用事者,晋公、大冢宰宇文护是也。”
“其人多疑,虽不全然信任韦孝宽,也能任用之。”
“而周帝宇文邕非庸主,雄心勃勃,欲直掌大权,必诛宇文护。”
“如先前我对那细作所言,宇文护或许还会念及韦孝宽几分功勋。”
“宇文护若死,新君眼中,韦孝宽这般坐拥兵权、战功赫赫的老臣,究竟是攻臣还是隱患?”
“这事,並非无人知晓。韦孝宽即使忠心於周室,也未必全然心安。”
王子宜恍然大悟,瞬间明了:“殿下之意是藉此在韦孝宽心中埋下一根刺!无论他信或不信,这番话都会深深扎在在其心头,让他生出疑虑!”
“令他此后每每筹谋,但凡涉及此事,心头便要掠过这片疑云。疑君疑己,瞻前顾后?”
“正是!”高儼頷首,眼中锐芒一闪,“周为我之大敌,韦孝宽又为周人之最。”
“若周人来寇,必与我朝战与玉壁之地。”
“若借他亲信之口,將此刺亲自送至韦孝宽耳中。乱其心神,便是迟滯其决断,便是我之胜算!”
“此乃攻心为上,不战而屈人之兵,至少是乱其心志。”
他缓缓走出牢房,甬道幽暗的灯火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跳跃的阴影。
“再者,放他走,是示强,而非示弱。”
高儼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迴荡,“將其放走,本身就在告诉韦孝宽——鄴城已定,军政之权已在掌控。”
“若无铁腕掌控鄴城、梳理境防,岂能捕其细作又放之?韦孝宽见此,安能不疑?此乃示强!震慑其胆气!”
他停住脚步,看向王子宜:“至於他想带回去的那些所谓鄴城內情鄴城之变早已沸沸扬扬,遮掩无益。”
王子宜谢罪道:“此臣等失职!”
高儼摆手:“此涉及宫掖、朝局、军旅大事,如何能隱瞒?”
“让他带走那些浮於表面的、甚至是我方有意释放的信息,扰乱周人视线,又有何不可?”
王子宜长长吐出一口气,先前所有疑竇骤然贯通,深深施礼:“殿下深谋远虑,攻心、示强、惑其视听,微臣嘆服!”
他此刻才真正领会高儼看似“纵敌”之举下蕴含的层层杀机和深远布局。
高儼微微頷首,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
攻心、示强、惑其视听,这一箭数雕,確是他要的结果。
他没有告诉王子宜他还有的一分思量。
若按原先歷史发展,宇文护不久后便会在读“酒誥”时,被宇文邕偷袭得手,死於非命。
届时,韦孝宽记起他所言,忧虑必然进一步加深。
但变数犹存。
高儼穿越而来,如何不知所谓“蝴蝶效应”?
北齐歷史已经被他改变,不知道北周会不会在其影响下发生一些变化。
彼时,他现在所依仗的先见之明,便不足以过多相信。
“此事,到此为止。严密封锁消息,对外只道释放了一商贩。”
高儼最后吩咐道,“接著继续盯紧其他可疑踪跡。”
“臣明白!”王子宜肃然应命。
两人步出阴暗潮湿的大理寺地牢,外面天色阴沉,似有风雨欲来。
高儼抬头望向天际翻滚的浓云,鄴城初定的平静,不过是更猛烈风暴来临前的短暂间隙。
他收拢心神,踏上了等候的马车。 还有更多的事情等待著他去布置,崔季舒南下的风险,斛律光北调的防线,冯子琮主持的朝局
每一件事,都关係著这个刚刚夺权、內忧外患的王朝的存续。
离开鄴城那充斥著血腥与铁锈气味的牢狱,韦大智一路西行。
高儼慷慨为他提供了代步的马匹、必备的伤药和充足的乾粮盘缠。
沿途有王子宜安排的人“护送”,確保他能安全无虞地抵达目的地,却也断绝了他沿途向其他暗线传递消息的可能。
他像一件由北齐精心打包好的礼物,被专程送往玉壁。
日夜兼程,风尘僕僕。
伤口在顛簸的马背上裂开又结痂,疲惫深入骨髓。
韦大智无心欣赏沿途风景,脑海中反覆迴荡著在幽暗牢房里那位少年简明平静却锋芒毕露的话语,以及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锐利眼眸。
那句关於“宇文护死后”的未说完之语,他初时不觉,如今越思越感到心惊。
不敢再往下细想,他决定將其全部告知柱国,待其思虑。
数日后,当巍峨雄峻的玉壁城垣终於映入眼帘时,韦大智心中五味杂陈。
遥望天边,山川纵横起伏,一座孤城高居台原之上,颇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隨行的差人早已遥遥將他拋下,不辞而別。
劫后余生的庆幸、任务失败的不安、以及心中隱隱的沉重感交织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策马奔向那熟悉又冰冷的军事壁垒。
玉壁城內,戒备森严的气氛一如既往。
韦大智凭著特殊的暗號渠道和身份標识,经过几番盘查,终於被带到镇守此地的统帅——柱国大將军韦孝宽面前。
书房內,灯火昏黄。
韦孝宽正伏案审视边防图,闻听心腹细作归来,神情未有太大波澜,只是沉稳地放下手中图卷。
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皱纹深刻,一双眼眸锐利如鹰,久经沙场磨礪出的那份深沉与冷静,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作为宇文氏麾下独当一面、曾令高洋屡次折戟玉壁的柱石之臣,他的城府早已非寻常人可比。
“大智?鄴城如何了?”韦孝宽的声音不高,却带著含而不发的威严。
他並未过多客套,直奔主题。
听到韦孝宽熟悉且威严的声音,韦大智心中一定。
有公事在时,柱国必先过问公事。
韦大智强忍疼痛,单膝跪地,抱拳行礼:“稟柱国,鄴城生变!”
他压抑著声音中的颤抖,儘可能清晰地匯报了这数日间的惊天剧变。
“齐之录尚书事和士开已伏诛,首级悬於宫门!齐主幽禁深宫,形同傀儡!如今执掌朝政者,乃琅琊王高儼!”
“其甫一得手,便矫太后之詔,大肆封赏诸臣,军中宗室尽得其心!尚书台、中书省、领军府等要害之职皆已由其党羽牢牢把控!”
“肃清仍在继续,其言称按律法办、胁从不问,然鄴城戒严,禁军巡行,肃杀之气未散!朝野上下,或噤若寒蝉,或奔走呼告。”
韦孝宽面上沉静如渊,手指微微捻动鬍鬚,眼神深处精光一闪而逝。
“你如何探得这般详尽?又如何能生还?”
韦孝宽语调平静,却带著深深的疑惑。
韦大智脸上掠过一丝耻辱与困惑交织的神情,艰难开口:
“柱国明鑑。属下是被琅琊王高儼亲手释放的。”
“他识破了属下出自玉壁。”
韦大智抬起头,对上韦孝宽瞬间锐利如刀的目光。
他心中一凛,咬牙继续道:“他不仅识破属下来自玉壁,他甚至道出柱国名讳,言语之中对您”
“他说了什么?”
韦孝宽身体微微前倾,强大的压迫感让房间內的空气都为之一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