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王府邸位於皇城西北,占地恢弘而略显肃穆。
府门前,卫士依旧执戟挺立,但空气中瀰漫著一股浓重的药石气息。
与宫廷尚存的杀伐血气不同,这里的沉疴之气压得人心头沉闷。
通报过后,段府中门大开。
段韶长子,仪同三司段懿,脸色沉重中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率家眷亲迎在府门外。
他已听闻宫城惊变,和士开、陆令萱被梟首,陛下被“护送”回宫
如今手握生杀大权的琅琊王骤然亲临,福祸难料。
“臣段懿,率家眷,恭迎琅琊王。”段懿施一礼,声音竭力保持平稳。
高儼一身亲王常服,快步上前虚扶:“段兄不必多礼。平原王乃国家栋樑,国之长辈。闻平原王抱恙,我心甚忧,特来探望。诸位请起。”
他语气温和真诚,没有丝毫少年新贵的倨傲,让段懿紧绷的心弦稍松。
广寧王高孝珩隨行,也上前依礼问候。
眾人略作寒暄,便在段懿引领下,鱼贯步入府內,直奔段韶养病的后堂。
越近內室,药味越浓。
光线幽暗的內室中,床榻上臥著一位老人,盖著厚被。
他双目紧闭,气息微弱,若非偶尔艰难的咳嗽声,几乎感觉不到生机。
虽然形容枯槁,但依旧不改眉宇间的威严。
正是歷仕六朝的老臣,太宰、太尉、左丞相、平原郡王——段韶。
其次子段深跪在床前,情绪低沉,眼眶通红。
昔日衝锋陷阵的驍將、运筹帷幄的元帅,在邙山之上指挥若定、力挽狂澜,如今只能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令高儼嘆惋。
段懿趋至床边,俯身低唤:“阿耶,阿耶琅琊王奉太后之意,亲来探望您了。广寧王也来了。”
床榻上的身影微微动了一下,许久,才缓缓睁开浑浊而疲惫的眼睛。
那目光先是在段懿、段深、高孝珩脸上缓慢停留,带著一丝老人迟暮的茫然,最终吃力地转向了站在最前的年轻身影。
“琅玡王”段韶浑浊的双眼定定地看著高儼,沉默了片刻,剧烈地咳嗽起来。
段懿、段深和侍婢连忙上前服侍,好一阵才平息。
高儼静静在旁等候,態度恭敬而郑重。
再睁开眼时,段韶的目光似乎清明、锐利了几分,牢牢锁住高儼,声音嘶哑:“宫城安否?陛下何在?”
高儼闻言,立即明白段韶虽病,仍知晓內外局势。
此两问,乃是確认高儼的立场与態度,绝不可轻易搪塞。
高儼迎著他审视的目光,神情肃穆而不闪躲:
“稟段王,有奸佞和士开、陆令萱蒙蔽圣聪,惑乱朝纲。某领军清君侧,奸逆已伏诛!宫城重归寧静。”
“陛下受惊,略有抱恙,正於宫中安歇。太后亦得尊安。”
高儼先声明自己起兵的前提——和陆乱政,自己不欲见纲纪败坏,於是清君侧。
而现在奸贼已除,皇帝仍安然无恙。
听完高儼沉稳清晰、波澜不惊的稟报,段韶浑浊的眼睛似乎凝滯了一瞬,目光在高儼年轻却隱含威势的脸上逡巡。
那眼神深处,並非將死之人的无神,反而清明、睿智。
他喉头滚动,发出嘶哑的声音:“清君侧呵好一个清君侧!”
剧烈的咳嗽再次袭来,段懿和段深慌忙上前,又是顺气又是捧痰盂。
这一次,咳嗽的时间比之前都长,带著血沫,染红了侍婢手中的白绢。
段深心疼地呼唤:“阿耶,您少说些话,安心养著”
待咳声稍歇,段韶微微摇头,目光却依旧紧紧锁住高儼,一字一顿,仿佛耗尽了仅有的力气:“琅玡王此局非汝一人能为。冯子琮何在?厙狄伏连可还活著?”
高儼心中微震。 这垂危的老人,连眼皮都快要抬不起,思维却依旧如同战场上的主帅,精准地猜到了他的谋划布局。
冯子琮是其核心智囊和朝堂关键,厙狄伏连的反水是整个行动得以实施的关键。
他躬身,语带敬意,毫不隱瞒:“冯僕射已升任尚书令,居中调度,稳定朝堂。厙狄领军加封司空,统领宫禁,正严密护卫陛下与太后周全。”
段韶沉默了片刻,浑浊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他缓缓地、极其困难地,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斤:“斛律明月”
“右丞相深明大义,”高儼立刻接口,语气郑重,“终以社稷为重。此刻应在宫中偏殿,调匀气息。”
“那就好”段韶长长吐出一口带著血腥味的气,似乎放下了心中的一大块石头。
斛律光的態度,直接决定了鄴城乃至晋阳大军的归属和稳定,其分量之重,比十个和士开都重。
他闭了闭眼,像是积蓄最后的气力。
“长恭”段韶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高孝珩,隨后又艰难地移向高儼,“兰陵王高长恭,有將才殿下可可用之!”
高孝珩略感惊讶,他知道段平原王看重其四弟,但没想到他会在高儼面前亲自举荐。
高儼点头称是:“段王明鑑。”
他明白段韶此言,不仅仅是向他推举高长恭这位后起之秀,更是向他表示对自己持支持態度。
段韶最后吃力地举起右手,指向侍立的儿子们,提起一口气,颤声道:“我这几个儿子没有大本事但性情尚可,殿下”
说到这里突然声哑,说不出话来。
高儼快步上前,用双手握住段韶右手,连声道:“我会相时照拂段王子嗣。”
段韶微微点头,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段深向高儼行礼:“阿耶实在病篤,还请琅玡王见恕。”
高儼见状,知其病症之深,不欲过多烦扰他。
加上与段韶的交谈,虽短暂,但直击要害,段韶也適时向自己举荐兰陵王以表其意,满足高儼此行之意。
於是高儼选择不再叨扰他,与高孝珩向段韶告退。
將宫中带来的御医留在平原王府上,高儼向段懿、段深说了几句抚慰之语后,便离去了。
服侍段韶躺下休息,並送走高儼后,段懿、段深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心中各有计较。
段懿率先打破寧静:“二弟,阿耶究竟是作何打算?”
段深道:“无他,但为守住一份家业耳。”
段懿又问:“阿耶觉得,琅玡王或能成事?”
段深面无表情地提醒:“大兄莫忘了,当今至尊也好,琅玡王也罢,俱是武成皇帝之后。”
听闻段深此言,段懿恍然,心中原先那份热忱也淡了点。
段深紧接著上句:“阿耶劳苦功高,歷朝至尊无不敬重;而若阿耶百年之后我等兄弟,未有功绩,却享祖荫,恐难为所容。”
段懿頷首,顺著其意道:“阿耶让我等兄弟持家谨身,便是为此。”
“然也,”段深少见地露出疑惑之色,“不过今日阿耶所为,倒是令我不解。”
“有何不解?”
“高长恭乃阿耶最为欣赏、看重的后辈,今日阿耶却向琅玡王举荐他,乃是助其一臂之力,”段深沉思道,“这与阿耶平日谨然不问政事,大不相同。”
“或是他认为琅玡王有克难定乱之能?”段懿轻声揣测,“又或是,不欲见国事动乱,故破例为之?”
“或许两者兼而有之。”段深迟疑了一阵,不太確信说道。
他心中是不太相信高儼的,一个昔日骄矜跋扈的少年,短时之內获得如此大的权力,真能做得好吗?
又有其兄高纬的先例,使他不得不对高儼保有深深疑问。
虽然段深孝顺父亲,但对於他支持高儼之事却不太看好。
段深默然良久,终於长嘆一声:“但愿阿耶识人无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