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孝珩、高延宗向高儼拜谢后,双双离开。
走在出宫还府的路上,高孝珩突然问高延宗:“五弟,你观琅玡王如何?”
高延宗脱口而出:“琅玡王志趣非凡、思虑颇深,从前却是小覷他了!”
“然也,”高孝珩赞同地点点头,隨后嘆道,“陛下若能如琅玡王般果决明断,早除去和、陆二人,焉能有今日之事?”
高延宗却对此不以为然:“高纬懦且偏听——”
高延宗话尚未说完,高孝珩倏然驻足,凛冽目光扫过宫道两侧,压低声音斥道:“慎言!此非妄议君父之地!”
他一把拽住高延宗的臂膀,疾行数步转入宫墙拐角阴影处,確认四下无人,才沉声道:“五弟,琅琊王今日之势虽成,然根基未稳!”
“斛律明月尚在,鄴城血流未乾,若方才妄语传入有心人之耳”高孝珩眼神锐利如刀,“便是授人以柄,徒惹杀身之祸!”
高延宗被兄长的严厉震住,胖脸上肉抖了抖,不甘地嘟囔:“二兄过于谨慎了!高纬庸懦,人所共见!若非他”
“正因人所共见,才不必由你我之口说出!”高孝珩打断他,语气森然,“琅琊王此刻坐镇宫中,手握禁兵,却仍未行废立之举,为何?一则欲占大义名分,二则是忌惮眾人悠悠之口!”
“旁人胡言乱语也罢!你我兄弟身份敏感,加之四弟领兵在外,一言一行势必为人关注。若被別有用心人利用,未必没有杀生之祸!”
高延宗悚然一惊,冷汗瞬间浸透內衫。
他猛想起武成帝高湛即位后时,高演之子、年仅十七岁的乐陵王高百年不过写了几个“敕”字,便被诬以谋反惨遭乱棍捶杀。
而他们兄弟正是高家第三代中身份最为尷尬的。
身为高澄之子,他们不得不遭受各朝帝王猜忌。
文襄六王中,此时老大高孝瑜、老三高孝琬已枉死;他们不知道的是,歷史上老四高孝瓘,即兰陵王高长恭,后来也被高纬冤杀。
若有中伤诬衊他们的消息传出,高儼此刻坐镇血泊未乾的显阳殿,自身根基尚不牢固,未必就会心慈手软。
高孝珩又嘆道:“昔年乾明时,大兄为孝昭、武成谋,最终还不是被鳩杀;三弟身为世嫡,自恃贵胄,也因失言而死。生在帝王家,更需时刻戒慎。”
高延宗沉默一会儿,回应道:“二兄所言甚是,我会深以为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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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默默离去,不再谈论家国之事。
说回显阳殿中,高儼正与麾下眾人商议稳定朝局后续处理的大小事宜,忽闻殿外一声断喝:
“斛律明月在此,尔辈安敢阻我?”
话音刚落,只见一条大汉闯了进来,身后跟著几名守卫军士,皆面色尷尬羞惭。
那大汉容貌雄伟,身形如虎,目光如电,威风凛凛,正是咸阳王、右丞相斛律光。
他一眼睹见和、陆二人首级,不过视若无物,转而盯著正中央的高儼。
他虽孤身一人深入宫中,仍丝毫不乱。
高儼稳坐不动,大笑三声道:“斛律丞相別来无恙?”
斛律光长身而立,炯炯双目直盯著座上的高儼,厉声道:“琅玡王!和士开乃朝廷重臣,纵有过失,也当付有司明正典刑!尔等矫詔擅杀此两人,岂是臣子之道?”
大殿內的气氛瞬间凝固,仿佛连烛火都畏惧地停止了跳跃。
厙狄伏连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王子宜脸色微变,高舍洛浑身肌肉紧绷如同待扑的猛虎,冯子琮则是眉头微皱,作沉思状。
就连原本肃立的甲士们,也感受到了那股来自百战宿將的沉重威压,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窒住了。
听闻“矫詔”二字,高儼知道斛律光也明白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至尊密詔,但他並没有像高孝珩那样假装糊涂,而是明明白白指出来。
斛律光敢於只身一人入殿,並直言不讳,显然不是脑子一热,而是有其考量的。
作为勛贵中的核心代表人物,斛律光不仅与各路达官显贵关係密切,本人也是国之柱石,对国事忠心耿耿。
其父斛律金、其弟斛律羡与他,戎马一生、出生入死,为北齐立下赫赫功绩。
最关键的是,他在军中威望颇高,北齐上下,恐怕也只有段韶能与之分庭抗礼。
如今段韶病倒,斛律光就是名副其实北齐军中第一人。
不说杀了他是自毁长城之举,就算无心国事,也应该担心此举会使军队上下离心离德。
可以说只要不是高纬,其他人於情於理都不会、不敢贸然將其杀害。 而且斛律光之女为高纬皇后,翁婿两人天然是政治盟友,斛律光本人也始终忠於高纬,合该有此一问。
高儼坐於御座,將扑面而来的凛冽气势和凌厉指责视若无物。
他並未立刻起身,抬眸迎向那如实质般的目光,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著一丝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右丞相此言差矣!佞臣妖妇蔽塞圣听,构陷忠良,祸乱宫闈,侵剥生民,使国事败坏至此。国之將倾,难道忠臣应该坐视吗?”
高儼的反问让斛律光微微一滯,隨后立刻调整回原先盛气凌人的状態。
他虽心中隱隱以为然,但面上並不显露,依旧逼视高儼,冷笑道:“琅玡王自谓忠臣,那么,至尊何在?为何僭坐御位?”
“尊兄受奸佞妖言所惑,日夜惊扰,心神俱疲。此刻正在显阳殿中静养,我已严令甲士护卫,確保圣躬无虞。”
高儼语气平静,坦坦荡荡对上斛律光的眼神。
“至於御位之事——”他接著说,“事態紧急,安抚百姓、肃正朝纲之事迫在眉睫,不得以借用御位,固非所愿。”
高儼心中明白,斛律光生性耿直,忠勇好义,且家世显赫,身居高位,以利诱之绝无可能。
不如讲明道理,据理力爭,为他剖析局势,用大义劝之。
方才高儼所言,既是为了向斛律光展现自己明毅果断的形象,也是为了进一步激怒他。
调动他的情绪,等他息怒后再行宽抚,这样他会重新审视自己所言,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如他所料,斛律光果然生怒,但也未失分寸。
“心神俱疲?固非所愿?”斛律光的嘴角微微下撇,显出一抹讽刺,“依某所见,分明是殿下挟持至尊於宫禁之中!此谋逆之实,岂能称忠臣?”
他环顾四周,冷哼道:
“殿內眾人,和士开尚在时,可有一言劝诫陛下?”
眾人闻言,有人低下头,有人事不关己,亦有人满不在乎。
高儼摇摇头:“右丞相此言差矣!”
闻高儼毫不留情地懟回来,斛律光也不慍怒:“琅玡王有何高见?”
高儼反问:“赵郡王睿,忧心国事,上书驱和士开,下场如何?”
斛律光默然。
赵郡王高睿,为高欢之侄。
高湛死后,和士开执掌大权,高睿看不惯其乱政,上书直言劝諫。
其言却终未被用,自己也遭刘桃枝拉杀。
死时方三十六岁,不得赠諡,朝野冤惜。
高儼接著:“皇亲尚且如此,他人安敢直言?此陛下之过!”
斛律光用眾人不敢直言劝诫,用以讽刺高儼的“忠臣”之论。
却被高儼抓住漏洞:
你看原先那个直言劝诫皇帝下场如何?
他是皇亲国戚,尚且不能保全性命,其他人怎么敢劝诫?
大家都不敢劝諫的局面,不是因为大家不够忠诚,而是皇帝自己没有赏罚分明。
斛律光仍出言反驳,但语气明显没有刚才强硬:“纵使如此,你们也不该行此谋逆之举。”
高儼悠悠道:“乾明之时,孝昭、兄兄之举,是谋逆吗?”
此语一出,殿內顿时静謐。
孝昭,即孝昭帝高演;兄兄,即武成帝高湛。
高儼此问,便是再问斛律光:高演、高湛的乾明之变算不算谋逆?
斛律光一时语塞,虽然高儼说的高演、高湛所做之事確实是谋逆,但其父斛律金也参与其中了。
如果他说这是谋逆,高儼就会问:先先帝、先帝、你父亲也干了,你怎么不和他们爭呢?
如果他说这不是谋逆,高儼就会说:他正是行孝昭、兄兄故事,名正言顺。
这下一根筋变两头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