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横山渡。
江风呼啸,卷起两岸峭壁上的枯草,发出悲鸣。
渡口之下,浑浊的江水拍打着礁石,声如雷震。
为了不惊动那可能到来的大妖,营寨内并未点起太多火把。
只留了几盏昏黄的风灯,在夜色中摇曳欲坠。
最高的瞭望塔顶。
姜月初盘膝而坐,静静地望着那漆黑如墨的江面。
在她身侧不远处。
谢听澜伏在栏杆,借着塔顶微弱的月光,不知在写什么东西。
姜月初侧过头,目光落在对方侧脸上。
看了片刻。
她终于开口。
“谢郎将。”
谢听澜手一抖,差点笔吓掉在地上,抬头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姜大人还没睡?”
姜月初摇了摇头。
这地方临时搭建而成,环境实在说不上好。
反正以她如今的境界,一天两天不睡觉,也不碍事。
她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手中的东西。
“写遗书?”
“”
谢听澜嘴角抽了抽,无奈道:“姜大人说笑了还没到那个份上。”
他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将信纸折好。
“是给家师的信。”
“陆指挥使?”
谢听澜叹了口气,解释道:“本该早就该写了,只是当时在余杭听闻要回太湖,便想着该经由苏州总衙”
“可谁知岳将军也不去苏州打个照面,直接就把队伍拉到了这横山渡。”
“虽说军情紧急,事急从权,但毕竟好些天未联络。”
“家师平日里虽严厉,但对我却是极好,若是几日没个消息,怕是又要在那总衙里骂娘。
说到这,谢听澜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丝憨厚。
“所以我想着,趁着这会儿还没打起来,先写封信让人送回去。”
“报个平安,也省得老头子瞎操心。”
姜月初微微一怔。
报平安
“哦”
轻轻应了一声。
声音很轻,瞬间便被江风吹散。
姜月初其实不太懂这种感觉。
上一世也就是个孤家寡人,没什么值得挂念的亲眷。
这一世醒来,便是这具女儿身,除了妖魔,便是想杀她的人。
一路走来,从北地到江南。
杀的人多了,杀的妖也多了。
实力越来越强,地位也越来越高。
可若是明日战死在这横山渡
这世上,似乎也没多少人会在意。
莫名地。
心底生出一丝极淡的羡慕。
也就是一丝而已。
很快便被她压了下去。
“姜大人?”
谢听澜似是察觉到了少女的异样。
他小心翼翼地探过头来。
“您怎么了?”
姜月初神色未变,只是淡淡道:“无事。”
谢听澜又不傻,自然听得出这是敷衍。
但他并未拆穿,只是学着姜月初的样子,望着江水出神。
良久。
谢听澜忽然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感慨。
“其实我很羡慕姜大人。”
“羡慕我?”
姜月初挑眉,“羡慕我什么?羡慕我没人管着?”
“也不全是。
谢听澜笑了笑,眼神有些飘忽。
“羡慕姜大人这一身本事,更羡慕大人那份少年意气。”
“十七岁的点墨后境,孤身一人,想去哪便去哪,想杀谁便杀谁。”
“这般潇洒,这般快意恩仇,才是我辈武人梦寐以求。”
说到这,他低下头,自嘲一笑。
“我自幼生长在苏州府,六岁那年,便被师尊看中,带回了总衙。”
“早起练功,日落读书,修什么法门,用什么兵刃,甚至连第一次杀妖,也是师尊亲自掠阵,挑了一头半残的狼妖让我练手。”
“旁人都羡慕我。”
“说我是陆指挥使的关门弟子,是这江东都司未来的扛鼎之人,年纪轻轻便已是郎将,前途不可限量。”
“说来也可笑长这么大,我甚至连江南东道的地界都没怎么出过。”
“师尊说,江东局势复杂,我是块好玉,得细细雕琢,不能轻易涉险,更不能沾染了江湖上的那些野路子习气。”
“吃着最好的丹药,练着最上乘的功法,听着周围人的阿谀奉承,却连这外头的天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听闻大唐疆域辽阔无垠,远非这一隅江南可比,北有朔方寒土,大雪终年不化,西有黄沙漫天,落日大如车轮,南有十万大山”
说到这,年轻的郎将声音低了下去。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中那封折好的家书,喃喃道:
“不知我这一生,可还有机会去亲眼看看。”
姜月初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
世上之事,当真是围城。
城里的人想出去,城外的人想进来。
谢听澜羡慕她独来独往,潇洒自在。
可又有多少人,羡慕他安安稳稳地坐在高堂之上,有人遮风挡雨,有人嘘寒问暖?
“让姜大人见笑了。”
谢听澜整理了一下情绪,重新恢复了往日那副沉稳干练的模样。
“无妨。”
姜月初摇摇头,安慰的话到了嘴边,却觉得不知道说什么。
索性闭口不言,只是静静地吹着凛冽的江风。
恰逢此刻。
瞭望塔下方,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粗犷的大笑声,瞬间冲散了塔顶的愁云惨雾。
“哈哈哈哈!姜巡查!姜巡查!”
二人循声望去。
只见岳怀远一身湿漉漉的单衣,裤脚卷到膝盖,显然是刚从水里上来。
他手里拎着一条还在拼命扑腾的大青鱼,那鱼尾巴甩得啪啪作响,溅了他一脸的水。
这老汉子却浑不在意,反而一脸献宝似的冲着塔顶挥手。
“别在那吹冷风了,快下来!”
“这太湖水域的鱼就是肥!比咱们余杭的还要鲜亮!正好方才见营中还留着半坛子陈醋,老子这就让人去收拾了,再给你们整一道地道的西湖醋鱼!”
“”
翌日。
天刚蒙蒙亮。
横山渡大营内,伙房早已忙活开了。
昨日岳怀远捉来的那条大青鱼,到底是没能做成西湖醋鱼。
索性连夜炖了一锅浓白的鱼汤,又撒了一把野葱花,香气顺着江风飘出老远。
几百号汉子蹲在地上,捧着粗瓷大碗,呼噜噜地喝着鱼汤,啃着干硬的干粮。
姜月初并没有搞特殊,她端着碗,坐在瞭望塔的台阶上,小口小口地抿着。
热汤下肚,驱散了深秋清晨的寒意。
“味道如何?”
岳怀远不知何时凑了过来,手里抓着两个馒头,也是吃得满嘴油光。
“尚可。”
姜月初放下碗,目光越过营寨的围栏,投向浑浊激荡的江面。
时间应该差不多了吧。
岳怀远几口将馒头塞进嘴里,胡乱嚼了两下咽下,随后站起身。
原本嬉笑的神色,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吃饱了,就干活吧。”
随着这一声令下。
整个横山渡大营,瞬间运转起来。
号角声低沉呜咽。
数百名镇魔卫迅速披挂整齐,奔赴各自的战位。
十六架神臂弩被揭去了蒙布,露出狰狞的獠牙,粗大的弩箭上寒光闪烁,直指江心。
绞盘吱呀作响。
沉入江底的三道玄铁锁龙网被拉紧。
虽然看不见,但能明显感觉到江水的流速在经过那片区域时,变得更加湍急。
此时此刻。
不仅是横山渡。
放眼整个江东地界。
环绕太湖的三郡之地,平日里繁华的码头渡口,今日皆是一片死寂。
商船停运,渔舟归港。
所有的百姓都被勒令不得靠近水岸十里之内。
而在那漫长的湖岸线上。
十八处重要的水口要隘,此刻皆是重兵云集。
数以万计的镇魔卫,身着赤纹黑衣,手持横刀,盯着浩渺烟波。
为了这一战,江东都司几乎抽空了所有的底蕴。
日头逐渐升高。
巳时
午时。
当那一轮红日,悬挂在太湖正中,将万顷波涛照得金光粼粼之时。
只待惊雷。
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