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丽深吸一口气,象是鼓足了勇气,语速飞快但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悄悄话:“快……快回来了吧……?”
问完,象是怕他误解,又补充道,“……茜茜……该想你了…”
陈凡恍然,心里哑然失笑,原来丈母娘是替闺女问的。
他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窗外羊城特有的灰蒙蒙天色:“哦,我啊?还得一阵子呢。这边胶卷没拍完,剪出来的东西也不太满意……得搞踏实了再回。”
电话那端传来一声极低、气息般的回应:“……嗯。”
确认她不再开口后,陈凡道了别,挂断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忙音,刘晓丽将还带着些许摔落擦痕的诺基亚手机紧紧攥在手心。
好一会儿,她才站起身,脚步很轻地走向书房。
几天后。
羊城的湿冷仿佛渗入骨髓。
陈凡刚从某个挤满了归心似箭民工的长途汽车站出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酒店房间,连沾满泥点的棉鞋都懒得换下。
他瘫进椅子,揉着酸涩的眼睛打开了笔记本计算机,准备在“度娘”大海捞针般查找可能用上的资料点。
嘀嘀嘀!嘀嘀嘀!
熟悉的企鹅提示音清脆响起。
右下角的企鹅图标闪铄着一个好友申请的弹窗。
陈凡瞥了一眼。
头象是系统默认的一片蓝天白云。
他随手点了通过验证。
这个年代企鹅环境相对纯粹,陌生人添加,除了好奇,或许真有些真诚的交流意愿。
好友列表里多了这抹蓝色。
说实话,陈凡并非没尝试过融入这喧腾初醒的2004年。
只是那感觉……总像隔着层磨砂玻璃。
暖融融的灯光笑语分明在另一端,他却独自站在影影绰绰的冰凉后面。
这种格格不入的疏离,如同烙印。
就象葛优在《甲方乙方》结尾点烟时,对着飘雪的北平夜色喃喃念白——
“1997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
陈凡亦曾在无数个后来世界的喧嚣夜里,浓烈地怀念过眼前这个——尚未被比特洪流完全吞没的、质朴得近乎笨拙的千禧初年。
可当梦境成真,真真切切踏入这片时光河床…
他却发现自己更象一个被岁月潮汐遗忘在岸边的漂流瓶。
孤独。
且漫无目的。
象个冷眼旁观的时间囚徒。
眼前计算机屏幕右下角,那个戴着红围巾的胖企鹅图标还在固执地闪铄。
新添加的网友,正静静地躺在列表里。
按照2004年网线另一端任何一个普通灵魂的惯性——遇见一个同样顶着蓝天白云默认头像的新朋友,热情早已喷薄而出。
“你好呀!你是哪里人?”
“平时喜欢做什么?”
“我也觉得羊城冬天湿冷!
寒喧,试探,在未知里延伸话题的触角…这本该是这个纯真年代网络交友的标准开场白。
但陈凡没有。
他盯着对话框里自己发过去那个干巴巴的“我也是”。
指尖悬在键盘上。
一股浓重的无聊与倦怠,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有时候…
站在了望塔尖,提前窥见命运的长卷,反而成了最深的桎梏。
那些属于“当下”的、未经修饰的原始热情,那些对虚拟世界满怀赤诚期待的勃勃心跳…
他这个来自未来的“先知”,似乎已永远失去了共鸣的开关。
再难找回。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倒映水面的工笔画。
白天,他象一个带着某种执拗使命的采风客,背着相机,在羊城人潮汹涌的火车站候车室、在弥漫着汗味和泡面香气的长途大巴站、在尘土飞扬的工地棚户区边缘游荡。
目光锐利地搜寻着那些被沉重生活压弯了腰、眼中却燃烧着归家急切的异乡背影。
一个饱经风霜的手势,一个写在褪色编织袋上的家乡地名,一声疲惫又甜蜜的家常电话…都是他镜头捕捉的瞬间。
夜晚,他拖着沾染了世间风尘的身体回到酒店陋室。
冰冷的不锈钢水龙头里流出浑浊的热水,暂时洗去疲惫。
手机屏幕亮起。
他倚在窗边,手指随意拨动按键。
听筒里传来刘艺菲清泉般雀跃的声音,从片场的锁碎趣事,到撒娇抱怨天气太冷。
他也应和着她对新流行qq的新鲜感,聊着那蓝色的小企鹅如何在年轻人中攻城略地。
哦。
对了。
还有那个安静躺在列表里的新网友。
几条信息,稀疏地交换着。
“羊城落雨了吧?北方落了雪,满眼的冷白。”
“京城的雪该化了罢?我这里的树叶还是绿的。”
对话平淡得象隔夜的白开水。
得知对方坦诚地说自己45岁时。
陈凡却是相当惊讶。
在这个充斥着“18岁靓妹”、“25岁帅哥”标签的网络蛮荒年代,这样毫不修饰的真实年龄,透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质朴。
而且她的言辞——
节奏平缓,字句斟酌,透着一种规整的书面感,极少用年轻人的语气词或流行梗。
打字总习惯性地加之句号结尾。
偶尔的关心也带着点克制的距离。
“看天气预报,南边也冷了,多加件衫。”
这种如同隔着小巷寒喧般的语调…
的确。
象极了某种被岁月浸润过的、中年人的…温吞质感。
一月中旬。
寒流似乎暂停了对羊城的侵袭,难得的淡金色阳光斜斜照进房间。
陈凡拧着眉,像将军审视最后的沙盘,一遍遍核对着刚刚粗剪出来的120秒gg毛片。
每一帧画面,都承载着半个多月的奔波。
终于。
他向后重重靠进椅背,长舒一口气。
“行了!”
计算机屏幕上,那段融合了归心、风尘与无声温情的画面,终于不再令他挑剔。
返回京城的航班冲破羊城湿润的云层。
舷窗外是连绵起伏、寂静无声的云海。
机轮重重碾过冰冷跑道的那一刻。
裤袋里的手机象是掐准了点儿,急切地震动起来。
嗡嗡嗡——
不用看,陈凡都知道是谁。
果然。
刚拖着行李箱挤出闸口,田撞撞那带着烟嗓的声音就穿透了机场广播的嘈杂:“落地没?后天就艺考面试了!你小子别给我玩消失!”
老田显然对被鸽这事有ptsd。
陈凡叼着半截烟,把手机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声音含混不清:“放…心…我…行李轮子都快冒火星了…”
“那破gg呢?”
“毛片刚剪完,放心。晚点给您老过目。”
他掐了烟蒂,随手柄烟头摁灭在候机厅柱子上备着的巨大不锈钢灭烟筒里。
冰凉的金属触感通过指尖传来,混合着京郊特有的、比羊城更凛冽十倍的干冷空气。
得赶紧回去裹羽绒服了。
钻进的士。
报出江南府的地址。
司机熟练地拐上机场高速。
暖气口吹出的热风带着浓浓的旧化纤味道。
车子平稳前行。
熟悉的楼影掠过车窗。
快到家门口时。
陈凡的视线却不受控制地、习惯性地滑向了隔壁那栋白墙黛瓦。
不知为何。
心底闪过一丝…牵挂?
“师傅,前面路口停下吧。”
他临时改了主意,指着通往刘晓丽家的岔路。
车子在路边泊稳。
陈凡付了钱,拎着行李箱,踩着咯吱作响的、刚下过雪的小径,朝刘家院子走去。
寒风象是裹了冰碴的小刀子,刮得脸生疼。
隔着院落的矮冬青。
他一眼就望见了那个蹲在光秃秃腊梅树下的身影。
刘晓丽穿着厚重的米白色长款羽绒服——正是上次逛街他执意为她挑中的那件。
戴着厚实的毛线手套。
手里握着一把银色小剪子。
正微微弓着腰。
全神贯注地修剪着枝头残留的几片枯卷焦叶。
动作很慢。
仿佛是一种仪式。
寒风吹动她羽绒服帽子边缘露出的几缕乌发。
他放轻脚步走到院门前。
冬青稀疏的枝丫发出轻微的刮擦声。
“刘阿姨忙着呐?”
他靠在院门框上,声音裹挟着风雪的寒气,带着一路风尘的懒散笑意。
那抹深弯着的背影。
象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胶卷。
在清冷的冬日阳光下。
极其缓慢…
极其僵硬…
地直起身来。
然后。
木纳地……一寸寸地……转过了身体。
午后的光线毫无遮挡地泼洒在她脸上。
白淅的面容。
挺直的鼻梁。
还有那双曾总是覆着寒霜、此刻却盛满了某种巨大惊愕、似乎难以置信的眼睛。
她的目光。
笔直地、像生了根一样,牢牢钉在他脸上。
带着风雪的寒气、熟悉又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
熟悉的身影…
就那么突兀地、真实地撞入了她冷寂多日的视野。
没有预演。
没有通知。
象一个强行插入寂静画面的蒙太奇。
陈凡安静地等着。
等着那份凝固的巨大错愕褪去。
时间在寒风中缓慢流淌。
她似乎愣了很久。
久到四周的寒气仿佛都开始冻结流动的空气。
久到她自己那双清澈的眼眸里,终于后知后觉地漾开了一丝几不可察的、被冰封太久的潮气。
终于。
陈凡有点撑不住这零下十几度的站姿。
他搓着手,用力呵出一团白雾。
缩着脖子,声音里裹着真实的、快要冻僵的颤斗:“阿…阿姨…好冷啊……”
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抱怨和求援。
这一声。
象是一把小锤。
轻轻凿碎了那层凝固在刘晓丽眼中的冰晶。
清冷依旧的绝美容颜上。
终于有一丝真切的光泽漾开。
那紧绷的唇角。
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
仿佛要弯起。
却最终没有。
只是眉眼间那刀锋般拒人千里的寒气。
竟悄然融化成一汪…难以言喻的柔软。
她的目光落在他冻得有些发红的耳朵上。
声音很轻。
轻得如同怕惊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冬日幻梦。
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与…安宁:“回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