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学校。
陈凡简单收拾了几件耐磨耐脏的衣物,往破旧的双肩包里塞了厚厚几沓百元大钞,然后出发前往京城西站。
通往煤海的枢钮。
在挤进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的候车大厅前,陈凡找了个人少的角落,警剔地环顾四周后,才掏出那个冰凉的n-gage,拨通了存好的唯一一个号码
电话那头只响了一声就被快速接起。
“喂?!”刘艺菲脆生生的声音传来。
“喂,是我。”
“小陈?!!!”
女孩的声音瞬间高了八度,像只欢快的小鸟,“你怎么买手机啦!是不是……嘿嘿,专门给我打电话用的?”
后面一句带着点小得意,声音压得又甜又软。
“是啊,用你钱买的。”陈凡靠在斑驳的墙皮上,吐出一口烟,在清晨清冽的空气里化开。
回答得理直气壮又有点不要碧莲。
陈凡听着她絮絮叨叨,嘴角不觉扬起,但瞥见不远处几个背着大包小包,眼神四处溜达的干瘦汉子,顿时一脸警剔。
这年头,火车站就是个大型贼窝。
他身上还揣着钱呢,真被盯上,妈的保不齐得出点啥事。
果断挂掉电话,收起手机。
……
跟刘庆帮这个原作者的交谈也很顺利。
老田的关系?拉倒吧,钱到位才是正解。
效仿的倒楣蛋李阳。
他曾在采访里说过,买《神木》是提着十多捆钞票直接找上的门。
陈凡有样学样,也是揣着钱直接上门,啥都没钞票好使。
临走时。
刘庆帮表示如果改编上有什么困难,他可以给予帮助。
虽然不知道他是假客气还是真有这份心。
但陈凡并不在乎。
转眼半月过去。
半个月后。
陈凡独自一人,从山西大同那些深入地下、暗无天日的煤窑里爬上地面时。
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皮肤糙得象砂纸,十指缝里塞满了怎么也洗不净的煤灰。
眼神里闪铄着一种混杂着疲惫,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使命感。
起初,他只是为了金钱和海外获奖那个明确的目标而来。
但当真正踏入那片被矿灯和汗水浸透的黑暗王国,亲眼目睹了那些沉默坚韧,在生死在线游走的生命,亲耳听到那些沾满了煤尘与血泪的矿工口述……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他。
这不仅仅是赚钱的机会了。
这更是一种责任。
当然,适当规避风险也是需要的,他可不想跟倒楣蛋李阳一样的下场,柏林美滋滋拿完奖回来发现家被偷了。
带着一箱沉甸甸的采风笔记和录音磁带。
陈凡回到了北京电影学院那充满了理想气息的象牙塔。
当那本用一个月时间呕心沥血打磨出来的完整剧本《盲井》文稿摊在导师面前,并讲述着井下所见所闻时,田撞撞这个见惯世事浮沉的老电影人,也被彻底击中了。
他捧着那叠墨迹未干的,如同带着煤渣分量的稿纸,久久无言。
稿纸上那些挣扎的人名,冷酷的阴谋,黑暗中微弱的人性闪光……
混合着陈凡言语中透出的,几乎能触摸到的硫磺和矿灯气味……
一股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感像电流般贯穿全身!
“陈凡……”田撞撞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抬起头,“这一个月……你就是在搞这个?”
陈凡没有回答,只是点点头。
田撞撞重重地一拍桌子!烟灰缸都跳了起来!
“拍!”
他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激动和共鸣!“这活儿!我跟你一起扛!就算天塌下来!这电影也得立起来!”
陈凡:就知道你小子好这口。
刚结束十年禁拍,在威尼斯拿了圣马可奖,这又开始飘了。
在田撞撞这尊大佛的全力加持下。
草台班子瞬间被插上了翅膀。
半月强化特训,剧本围读,场景仿真,田撞撞亲自把关,倾囊相授。
而内核的剧组班底,更是以惊人的速度在北电的犄角旮旯里抽枝散叶。
摄影系的得意弟子,美术系的才女,录音系的闷葫芦高材生……
甚至制片经验不多的年轻助教……一群同样怀揣热血,渴望实战证明自己的菜鸟精英,被田撞撞一纸临时调令集结起来。
那一天,当田撞撞带着陈凡推开学校贵重器材储藏室的大门,指着靠墙一排蒙尘却价值不菲的16摄像头,录音设备和灯光器材说随便用,记得打借条时……
角落里,一个正吭哧吭哧搬着反光板的身影猛地站直了腰。
“陈导!”顶着一张极具辨识度,带着市井狡黠又满是热忱的脸,笑容有些局促又无比真诚,小快步凑上来自我介绍:“我……我是高职播音班的黄博!听……听田主任说要下煤矿拍东西?”
他搓着手,眼神象点燃的小火苗:“我老家就在齐鲁煤矿边上!小时候没少溜进去玩!那儿的人说话口音,做事门道,我熟!熟得很!您……您看我……我能跟着去打个杂不?扛机器,跑腿,扛道具……啥都行!实在不行,给……给诸位兄弟们演个窑工老乡甲也行!”
语气急切,甚至带着点卑微的恳求,生怕被拒绝。
陈凡看着他脸上那因为紧张期待而泛起的光泽。
脑中瞬间闪过“未来金马影帝在给我剧组搬砖”的荒诞画面,强忍住笑意点点头。
带上他当然没问题,但陈凡依旧将丑话撂在前头。
三个男主演的演员都已经敲定,他要是来混角色的,那就跑跑龙套。
听到这话,黄博瞬间愣住。
还有这好事?!
他内心狂喜!
原本琢磨着能跟在屁股后头涨涨见识,混顿盒饭就不错了!
居然还能有上镜的机会?
龙套?
那是我黄博的老本行啊!甭管几句台词,露个脸就值了!
他黄博何许人也?
2000年,靠着那股子愣劲儿在朋友管虎的电影《上车,走吧》里混了个角色,本以为人生能起飞,没想到去年混了金鸡奖“最佳电视电影奖”后,他倒又被打回原形。
继续在各种剧组跑龙套。
《黑洞》里演个小配角,台词最长的也就十二个字儿!
在名气约等于零的冷板凳上刚坐热乎,忽然天上掉下来个不仅能参与电影,还能可能露脸的大馅饼。
别说是跑龙套,现在就是让他去煤矿里真扛一天煤,再爬十层楼送器材,他也绝无二话!一个字。
值!
接下来的几天,在田撞撞这座经验与人脉的桥梁运作下,《盲井》的另两块重要拼图也飞速到位。
王霜宝,李亦祥。
这两位老哥彼时在圈子里都算是老戏骨级的边缘人物。
王霜宝一张天生的凶脸仿佛自带坏人光环,常年混迹于各种刑侦剧和年代片的反派角色。
李亦祥则擅长演透着小奸小滑的小人物,眼神里能藏着掖着无数弯弯绕。
两人在圈内浸淫多年,扎实的演技毋庸置疑,只是如同埋在深巷中的好酒,就差那吹散薄尘的一阵东风。
陈凡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加之田撞撞的面子,以及那份让他们感到角色灵魂战栗的剧本,足以让他们放下身段,甘当这草台班子的梁柱。
时间一晃来到十月。
北电校外的商业街上霓虹初上,一家挂着大红灯笼,飘散着炒菜香气的家常菜馆包间里,热气蒸腾,挤满了人。
草台班子全员到齐。
摄影、录音、灯光、美术、制片助理……外加三位表情各异、即将同赴煤海的男主角。
朴实得如同刚从地里拔出来的王保强;沉默寡言、眼神深沉的王霜宝;一脸和气但眼珠随时在骨碌转的李亦祥。
还有象打了鸡血般的场工预备役黄博。
他挤在角落,坐得最板正,眼神放光地扫过每一个人,仿佛要把这场面刻在脑子里。
几张圆桌拼在一起,上面堆满了大盘鸡、地三鲜、红烧肉……还有码放整齐透亮晃眼的酒。
喧闹声几乎要掀翻房顶。
一群年轻人压抑了太久的创作冲动,第一次集体奔赴一个充满未知的伟大冒险,此刻化成杯盏碰撞和畅快淋漓的笑闹。
酒精是最好的催化剂,点燃了每一张年轻的,踌躇满志的脸庞。
饭至酣处,盘碗撤下。
田撞撞这位名义上的监制兼保姆站了起来,他手里捏着个啤酒杯,敲了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
烟雾缭绕的喧嚣像被按了暂停键,所有人,无论男女,都下意识地放下了筷子或酒杯,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坐在主位附近的那个身影。
陈凡。
他斜靠在椅背上,微微歪着头,嘴上叼着一根点燃的烟。
缭绕的青色烟雾模糊了他略显年轻的面孔轮廓,却遮不住那双在烟雾中显得异常淡然和深沉的眼睛。
在这一屋子人里,他最年轻,脸庞还带着稚气。
但此刻,就是连王霜宝,李亦祥这样的江湖老鸟,也不由自主地收敛了气焰,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有审视,有期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服从。
导演的气场,已在无形中笼罩全场。
田撞撞看着自己这个学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他脸上挂着师长特有的笑容,举起杯:“陈凡,咱们的导演同志,饭饱酒足,启程在即,给大家说点啥吧?”
所有人的目光更加炽热。
陈凡闻声,动作慢条斯理。
微微坐直身体,抬手,缓缓取下嘴里的香烟。
烟灰无声地落在桌角的一次性纸杯里。
他没有立刻举杯,而是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猛地将一大团白烟从口中喷吐出来!
烟雾在灯光下翻滚,扩散……
仿佛凝聚了万语千言。
在所有人摒息的等待中,他掐灭烟头,终于举起了面前的酒杯。
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
没有虚无缥缈的许诺。
他的声音不高,却象锤子凿进木头般清淅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坦诚和穿透灵魂的力量。
“也许,我们扛完这趟苦差事,最终屁也得不到。”冰冷的话象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
“也许,这电影最后播不了,卖不了钱,评不了奖,我被禁拍,砸在手里,毛都不剩。”现实残酷得让人心头发冷。
“但……”他的目光如同穿透烟雾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因这番话而瞬间凝固的脸。
然后,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仿佛黑暗撕开了一道细微却明亮的口子,“至少……咱们他妈的!都有一部真正属于自己的电影了!”
轰!!!!
这句话象一颗炸弹在所有人心底引爆!
属于!自己!
对这群科班学生来说,这意味着脱离作业的镣铐,第一次拥抱真正的创作。
对王霜宝,李亦祥这样的老演员来说,这意味着一个终于可能让他们焕发光彩、挣脱定型的角色。
对黄博来说,这意味着哪怕一个背影,他的生命轨迹终于真实地嵌入了银幕。
而对王保强来说……这句话就象是一道神启的圣光。
他猛地抬起头。
因啃骨头而油腻的手还停在嘴边,原本带着怯懦和茫然的眼里,瞬间充盈了难以言喻的,巨大而纯粹的,被瞬间点亮的亮光。
像黑夜中的矿灯!属于他的!主演!这短短几字,是给即将成为元凤鸣的他,注入的最强大的燃料。
他甚至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流猛地冲上眼框,鼻子一阵发酸。
慌忙低下头,假装用力去啃那根早已没肉的骨头,不想让人看见他眼中翻涌的激动。
田撞撞也完全愣住了。
手中的酒杯微微晃荡,冰凉的酒液溅湿了他的手指也浑然不觉。
原以为陈凡会说些诸如“奋斗”、“不负青春”之类的热血口号。
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句赤裸裸撕开现实,却又在最后瞬间爆发出比任何豪言壮语都更加震撼夺目且直指人心的话。
这句话的重量,远超千言万语。
它是对理想最清醒的认知,也是对艺术最孤注一掷的追求宣言,亦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号角。
他眼中骤然爆发出比炽热更复杂的精光。
有震动,有感慨,更有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内心力量与洞见的极端认可。
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动作带翻了椅背!杯中酒晃荡出来大半。
“好!好一个属于自己的电影!”田撞撞的声音骤然拔高,苍劲有力,如同金石相击,甚至带着点破音!
短暂死寂后的爆发如同火山喷发。
整个包间瞬间沸腾。
学生们红着脸,攥着拳从座位上蹦了起来。
黄博激动得猛拍桌子!
王霜宝和李亦祥对视一眼,默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王保强再也忍不住,用手背狠狠擦了擦眼睛,也跟着放声大叫,仿佛要把胸中那股郁结的浊气全吼出来。
在这炸裂般的,带着热泪的沸腾欢呼声浪中……
在这片弥漫着梦想,汗水,烈酒和廉价香烟气味的混沌天地里。
在这个北方深秋的寒夜。
这艘由少年船长掌舵,塞满了草台班子水手,斩断了最后的系缆,升起那面用或许破烂但绝不妥协的风帆。
《盲井》,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