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顾小花所没有看到的是,她那番自认为逻辑严密的撤退理由在说出了口后,她身前的十万双眼睛中,已经有无数双眼睛,从炽热转为了冰冷,从信任转为了怀疑——那已不是单纯的对统帅不满了,而是更为直接的,对他们自身信念的动摇——当一面旗帜尚未倒下,大军却转身离去时……那旗帜所代表的一切,是否还值得他们用生命去守护呢?
当夜,大干军营驻扎于三十里外的荒原之上。
月色惨白,照在连绵的营帐之间,如同复上了一层霜雪——虽说军营驻地内营帐林立、篝火点点,但却无一丝声响传出!
将士们沉默地擦拭着刀剑,动作机械而沉重——他们不再谈论冲锋,不再提及复仇,不再高声呼喊“为秦将军报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沉默!
他们于此刻,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来了,那就是……他们究竟为谁而战?又为何而战?
“不管理由是什么,总之,在我眼中,我只看到了背叛!”一名坐在火堆旁的老兵,终于忍受不住这种静谧氛围的,低声对身旁的同袍说道。
他名叫陈老六,是义勇营的老卒,左臂上还留着一年前北境之战的箭疤。
此刻,他盯着跳动的火焰,声音沙哑却坚定:“不管秦将军生前性情如何,至少,最后一仗,她打得很硬,打得很有骨气!她以及她所带着的那些女兵,明知是死地,仍旧奋勇上前,从始至终都未曾后退过哪怕是一步!可结果呢?身陷绝境之中的秦将军没有退缩,反倒是在后方的我们先退了……这算什么啊?这究竟算什么啊?”
火光映照下,他眼中泛着血丝,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不甘和愤怒!
“是啊!”旁边一名拳头紧握的年轻士兵接过话茬,“当时我们有‘飞军’,还有‘白杆兵’,只要那位一声令下,我们就能冲上山谷,将那些畜生的脑袋给拧下来当球踢!可我们做了什么?我们后撤了三十里,象一群被吓破胆的逃兵一般……当真是可笑至极!”
“逃兵?”另一名老兵冷笑,“是啊!虽说在名义上,我们不是逃兵,但我们在当时的所作所为,和逃兵又有什么区别呢?前军受挫,后军未动,主力尚存,粮草充足,军心可用——这种时候不战,反倒退却,谁还能相信,下一次轮到我们自己时,那位不会再次下令撤退?”
“说实话,我不怕死!”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校尉缓缓开口,“自从踏上了战场,我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我娘送我出征时说,‘死在前线,是荣耀,死在逃跑的路上,是耻辱’!可今日……我们是不是已经走在了耻辱的路上?”
“是啊!”又一人接过了话茬,“今日这种情况都不战,以后谁还敢为她冲锋?今日这种情况都退却,他日谁还敢为她效死?军心一旦散了,再想聚起来,可就难了!”
…………
在这样的低声讨论中,军心……如沙漏中的细沙,悄然流失!
在这些士兵的眼中,今日之战,那位统帅的选择,实在是让他们觉得,他们的拼命,根本就不被那位所珍视!
很快,副帅李昭察觉到了军营中那股异样的氛围,而后,在低调的走访了整个营帐后,李昭终于确认了,事情……貌似有点儿大条了!
只因为,在这次的走访中,他听到了太多的低语与质疑了。
李昭十分清楚,这不是简单的不满,而是信念的崩塌——一支军队,可以战死,但不能心死,一旦心死,十万精锐之士,在战场上可能还不如十万头猪!
深夜,李昭披甲求见女帝。
帐中烛火摇曳,顾小花正伏案翻阅兵书,眉宇间透露着一股冷静与坚毅之气。
当李昭从帐外进来时,她略有些好奇的询问着李昭道:“李卿,这么晚了前来,可是有什么军情急需禀报的?”
进入军帐中的李昭直接单膝跪地,继而声音沉重的回答着道:“陛下,秦红缨秦将军之死,震动三军!彼时,军心可用,怒火可借,正是反攻良机,可我军却后撤三十里,将士们心中郁结,已生疑虑……臣今夜走遍大营,所闻所见,皆是不解与失望,若再不施以手段,恐军心涣散,再难凝聚。”
在稍稍顿了顿后,李昭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相较于先前,这次的声音却是更显低沉了几分:“臣请陛下三思……不如直接退守幽州,暂避锋芒,重整士气,待时机成熟,再图反攻!”
顾小花闻言,神情骤然冷漠。
她缓缓放下手中兵书,目光如刀般刺向李昭:“秦将军以身殉国时,朕不欲战,结果你们一心求战,恨不得立刻冲进山谷与敌军同归于尽!现如今,朕想要等待破绽,寻机而战,可你却又要我退至幽州,避战不出——怎么,难道李爱卿认为,朕不知兵吗?”
李昭闻言浑身一震,额上冷汗涔涔。
他知道,这句话已经触碰到了女帝的逆鳞——自从女帝之前兵败并州后,她最忌讳的便是被人质疑其统帅之能了!
“臣不敢!”李昭当即叩首道,“臣绝无此意!臣只是忧心军心,恐将士们因今日之退,而失明日之战的勇气!臣愿以性命担保,三军将士并非怯战,而是……而是不解陛下深意啊!”
帐中死寂。
良久,顾小花站起身,走到帐前,眺望着远处的漆黑夜空,仿佛能看见那片染血的山谷。
“你以为朕看不到那十万双眼睛的变化吗?朕看到了!同时,朕也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可朕更知道,若今日冲进去,明日大干便可能再无女军,再无飞军,再无义勇营!朕要的,是让他们活着,让他们胜利,而不是用他们的命,去换取一场悲壮的失败!”顾小花蓦地转身,字字泣血般的说出了此等话语来。
“可将士们不懂这些!”李昭抬头,目光灼灼,“他们只知,姐妹死了,统帅却转身走了!他们只知,仇人就在眼前,可他们却退了足足三十里地!”
顾小花沉默良久,终是轻叹:“我知他们恨我,可恨我一人,胜过亡我一国!我宁做孤家寡人,也不愿见大干复灭于一时冲动之下!”
李昭无言,因为他知道,女帝根本就听不进他的任何话语,只是,李昭十分好奇,一个统帅,在失去了军心的情况下,又如何带领着她的军队走向胜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