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大肉最近受尽了黄火土的好处,说是再生爷娘都不为过,他交代的事情自然不敢含糊,没有不当圣旨来办的,约定了明天晌午在南门口雅兰居茶馆见面,事成之后,韩大肉得一钱银子的跑腿钱,这就不少了,韩大肉满口答应下来,两人这才分开。
转天一早,黄火土跟平时一样,来到了南门口,等着算卦的主顾已然排了有几十位了,他对着列位打了个罗圈揖,说的是让他们以后算卦找他的五个徒儿,这五个徒儿已然得了他的真传,若是他们算的不对不好不满意,拿鞋底子照嘴抽。
至于他,编了个由头找了个小店吃早饭,店里卖的锅巴菜,绿豆面煎饼切碎了,浇上卤子,加之韭菜花、酱豆腐,多来香菜,有红有绿,放够了辣椒油,老话儿怎么说的?要解馋,辣和咸,这边吃美了,出了半头汗,身体都透了,又喝了一杯酽茶溜溜缝,才倒背双手、挺胸叠肚,遛着弯进了雅兰居茶馆。
津城茶馆跟别的地方不太一样,分为书茶馆、戏茶馆、清茶馆三种,张恨水在的茶馆是书茶馆,这家属于戏茶馆,底下喝茶、台上唱戏,讲究戏好、角儿好、水好、茶叶好,来此听戏喝茶两不误,不卖戏票,只收茶资。
茶馆一楼都是散座,一张八仙桌、四把官帽椅凑成一桌,相熟的茶客进来就往一块儿凑合,二楼才有几个包厢雅座,进得门来,迎面是小戏台,“出将、入相”两个小门通往后场,戏台上整日上演京评梆曲,茶客大多是专门来听戏的,也不乏谈生意做买卖的行商坐贾。
临街的一个位置,正坐着韩大肉,他见黄火土来了赶紧起身去接,先是表忠心,说按黄火土的条件找个牙侩如何不易,为了您这事儿,我可是跑断了腿、磨薄了嘴,比西天取经还难。
不成想还真让他找到一位,叫个马德才,人称马老六,专给人拉房签,四十来岁,这辈子没干过别的营生,在这一行里混迹多年,浑身上下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脑瓜顶上冒油、两眼放精光,最会见人下菜碟,顺情说好话,所以价格上千万别松口。
黄火土觉着在韩大肉身上花的钱太值了,他虽然是个嘎杂子琉璃球儿,但只对自己忠心耿耿,没里外里坑钱,就冲这份忠心,以后也带他发财。
待韩大肉把他引到了一个桌前,就引荐了马老六,此人中等个头儿,淡眉细眼,留着三绺短须,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青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手里拿着一把白纸折扇,一见黄火土来了,赶紧起身请了个安:
“哟,阙德真人,小的今天总算见到活神仙了,谈完事您可别忙走,我得多吸吸仙气儿不是!”
待黄火土坐定了,招呼伙计给拿了个杯子,从马老六的壶中倒上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又捏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一点儿也不见外,边嚼边说:
“马爷,小衲托韩大肉办的事,给你交代明白了吧?”
马老六请过了安,一屁股坐在对面,拱着手眉飞色舞:
“真人,给您老道喜!依着韩大肉所说,根据您的条件,我这还有一个宅子,再没有比它合适的了,实话跟您说吧,换了别人说这条件我才懒得管呢,可谁让您是咱津城的活神仙呢,给您办事那是我的福分,光和您说话这功夫,我就增加了几年福寿呢。”
黄火土见人这人口条耍的比自己还滑溜,马屁从头拍到尾,料定不是个好东西,也就没跟他费吐沫了:
“马爷,小衲求的是清静修炼之地,无为寂灭之所,你可别把小衲当三岁娃娃糊弄,别嘴上说的好听,结果拿个烂房子蒙事,直说吧,房子在哪?”
马老六挤眉弄眼,一脸为了主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神色,赔笑说道:
“您说巧了不是,常言道老猫房上卧、累累找旧窝,那可是您的发祥之地,南门口挂摊后面二十米的德瑞祥,前面是铺面,后边是院子,正房三间,两旁边还有灶间、堆房、茅房、水井,您一个人儿住可劲儿折腾,将来娶妻生子,住上一大家子也绰绰有馀,买下来才五十两银子,您说合不合适?”
牙侩马老六“德瑞祥”三个字一说出口,黄火土恍然大悟,怪不得铺面带院子卖得这么便宜,民间传言那是一处“闹鬼”的凶宅。
说起此事,南门口一带的老住户无人不知,这座宅子前面的铺面原来是个布铺,地处南城繁华地段,生意做的十分红火,是南城首屈一指的买卖。
可是三十年前的一天,“德瑞祥”连续三天没开业,后来有人闻到了尸臭报了官,等衙役赶到,破门一看,这一家老小早已倒地而亡,全身发黑,肿胀如球,面目已然认不出来谁是谁了。
经仵作验尸,才发现他们一家是中毒而死,至于什么毒仵作也说不上来,因为能把人毒成这样的,世间少有,而后几易其主,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排铺面,各个生意兴隆,连续传代,唯独德瑞祥一住人就出事,接二连三地死人,死法如一。
虽然宅子才荒了两三年,房子保存极好,仅是门窗破烂,只要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可没人敢再买。
黄火土前面还没闹明白,为啥那一套前铺后院的宅子卖得这么便宜?是庙里发过愿,还是凉药吃多了?就说真有这等好事,怎么那么巧,就砸到我脑袋上了?原来这马老六一开始就没憋着好屁!
明白过后,黄火土心想那宅子是便宜,可自己毕竟不再是从前那个无依无靠的金点先生了,好歹是津城里数得着的奇人,“阙德真人”那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字号,眼看着日子过得芝麻开花——节节高,万一买下这座宅子遭了殃,那又何苦来的呢?想到此处,就要啐马老六一嘴狗屎!
有比他还火大的,那便是韩大肉,撸骼膊挽袖子指着马老六就骂:
“马老六,你个王八操的、婊子生的、后娘养的、屎坑里长得,不吃人饭的东西!你这话对我韩大肉说了我只当你逗闷子,可真人乃我韩大肉的财神爷,比爹娘还亲,你居然让他老人家住凶宅?走,咱俩出去耍耍骼膊弄弄腿,今天不见红不算完!”
黄火土太知道韩大肉的为人了,就前几天给那个混混儿下跪的凑性,还能看不出他是什么鸟变的?虽说也是个嘎杂子琉璃球儿,却一贯胆小怕事、装腔作势,这就给他演上了,证明他不知道马老六找的是凶宅。
马老六吃的就是这碗饭,他敢对黄火土提这座宅子,自然早就准备好了一套说辞,当即说道:
“真人,您听听韩大肉这话,他心里根本就没您,您想想,这宅子别说不是凶宅,就算是,他也不寻思寻思,您是谁?咱可没见过您上天入地,但也知道您从身上拔出一根毫毛都能压死十万天兵天将,放个屁还不把那小鬼给渡化了?您会怕这?韩大肉这是故意恶心您呢!”
韩大肉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还真当拍黄火土马屁呢,立即换了嘴脸,歪着身子竖着大拇指跟着太监似的跟着拍上了:
“你算说着了,咱津城有阙德真人压阵,二郎神来了都得哆嗦!”
马老六嘻嘻一笑:
“韩爷,您老圣明,所以啊德瑞祥这老宅子是寻常人住的吗?那是老天爷心疼真人,专门给他老人家备下的!再说了,真人不用听信那些个风言风语,那全是闲老百姓磕牙玩儿的,说真格的,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地了?您要是不捡这个天大的便宜,我就倒给别人了,过这村没这店,到时候您可别后悔。”
黄火土心说坏了,没想到才耍了几天舌头,让耍舌头的给耍了,这个马老六把自己往高了一抬,可就骑虎难下了,一个津城专会招神遣将、降妖捉怪的活神仙,结果连个凶宅都不敢住?
这话二一个说出来倒也无妨,可马老六干的是牙行,也是口子行的一类,整日泡在茶馆,三百六十行都认识,整天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老婆舌头,听风就是雨,给个棒槌就纫针,津城有一半的谣言是打这些人嘴里传出去的,其中就包括黄火土前阵子一炮而红的事。
如果今天漏了怯,这碎嘴子把这事传出去,那还能有他的好?砸了招牌倒没啥,以后谁还找他算卦?带有道果晋级条件的人何时才能出现?这他娘的不是毁人吗?
黄火土着实后悔当初把自己吹得大,不知不觉间给自己下了个套,倒让马老六给装进去了,方才真正体会了啥叫“有能耐的人都死在难耐上”,现而今不买都不行了,常言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马老六这笔帐咱们后面再算!
马老六长了毛比猴都精,作势手中折扇一合,赶紧给黄火土行了一礼:
“真人,您出的价码,在南门口那方宝地,顶多能买两间半砖的大屋,我却给您找了一处宅院,小的在这您给道喜了,这宅子就该您得着,如今这叫物归其主了!我这正好给您说说,这房子怎么大、怎么豁亮,管保美得您三天睡不着觉。”
黄火土心里的恶心劲就别提了,还得装的占了多大便宜一样,嘴岔子高兴的快咧到后脑勺去了:
“马爷,既然知晓小衲的本事,就知道你找对人了,只是那宅子我成天见,比你熟,我也没那么多钱,必须便宜点,别你替房主卖的贵了,我这不买,到时候又嚼我的舌头说我不敢住,那我到时候可不饶你。而且后天,小衲本该上南天门给西王母贺寿,赴蟠桃会琼花宴,到时候凡尘俗事可就顾不上了,后天之前办不成也你别怨我!”
黄火土这话说的漂亮,算是挽回了一局,现在把条件都限制死了,就看你马老六接不接吧。
吃车、船、店、脚、牙这五口碗饭没有不会耍嘴皮子的,倒也见怪不怪,但马老六能接黄火土的活,,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他也才看出来黄火土不好对付,可为了挣这份钱,也就继续耐心伺候了:
“您划个价。”
黄火土往死了压:
“三十两!”
黄火土还没反应过来,马老六眼疾嘴快,起身给黄火土行了一礼:
“得了,这房子归您了。”
黄火土听得直嘬牙花子,自己已经把价格压的没多少油水可榨了,结果马老六答应了个快,事已至此,想反悔已然是不能。
没办法他嘴上应着,心里可就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会儿返回南门口,先不说买房的事,使诈让徒儿们看看风水,顺便算一算屋子里有什么妖魔鬼怪,如果真有,没二话,等过户之后一把火点了,到时候再买一套,至于这三十两,只当命里不该有。
马老六心里美得喜形于色,抱拳作揖:
“得嘞,接下来的事您交给我吧,傍黑前我去南门口找您,保管让您乔迁新居。”
黄火土被算计了还得连连道谢:
“马六哥,就拜托您多费心了!”
接下来马老六又去找了卖主,按这行的规矩,买卖双方不能直接见面谈钱,黄火土出的钱不多,马老六心里明白,顶多再让黄火土多给自己几个赏钱,关键还是要去卖主那边再杀杀价,杀下来多少钱都是自己赚的。
卖主那边几年前就急于出手,毕竟这房子砸在手里年头不短了,租都租不出去,眼见着一天比一天破,能卖点儿钱回点血就知足,几番谈价,又让马老六小赚了一笔。
再说黄火土给了韩大肉一钱跑腿钱,韩大肉也是够没皮没脸的,要赖在这里继续喝茶吃点心听戏,平常哪有这章程啊,今天还不得当回爷让人伺候伺候。
黄火土哪还有心思听戏,吭哧吭哧地就跑回了南门口,两个地方不远,黄火土跑了没一会儿,就到了南门口挂摊,结果一看,南来北往、东游西逛的人已越来越多,各路买卖也越来越热闹,但唯独没看到五个徒儿。
打眼到处一扫,原来这会到了饭点,没什么算卦的人了,他们五个最近挣了钱了,口也高了,往常中午不吃饭,硬挨到傍黑回家吃,现在在不远处的一个面馆里吃饭呢,倒也不打紧,黄火土正琢磨着一会儿使什么纲口从他们口里套话。
就当此时,街上走来了一个黑脸汉子,五十来岁,端着肩膀,缩着脖子,穿一件粗布大衫,手挑着一面破锣和一个纸灯笼,一手拿个锣槌,走三步敲一通锣,又扯开嗓子高声吆喝两句:
“三老四少,各位老乡,捂好喽,揣紧喽,当心蟊贼喽,留神钱袋子喽,南门口的贼可不少喽”
黄火土来此多天,早就知晓这人的来路,真名没人知道,老百姓称他“大傻子”,此人隔一天便敲着锣到处溜达,有时候出现在南门口,有时候在北大关露个脸,大白天也点着灯笼,哪儿热闹往哪儿挤。
满个津城人都把此人当做疯子,对他没疯前的身份也是议论纷纷,有人说他是官府差役,告诫赶集的老百姓防贼,有人说他吃的并非官饭,只是发下大愿积德行善而已,还有人说他在集上丢过银钱,急成了失心的疯子,说什么的都有。
待大傻子恰好路过了他的挂摊前,又扯开嗓子高声吆喝两句,专门善心提醒黄火土,不过从头到尾没看过他。
黄火土拍了拍藏在裤裆里的钱袋子,半开玩笑地回道:
“傻爷,谢您了,到饭点了,您赶紧垫吧两口晚上再来喊,天怪热的。”
大傻子当没听到,继续敲着锣挑着灯笼扯着嗓子喊,一直消失在了街尾。
黄火土等的有些急躁,恰好也没吃午饭,看王飞笔、胖八卦、徐半瞎五个有说有笑,便寻思过去一起吃点,谁知道刚走了三十来步,大傻子竟然去而复返。
这倒没什么出奇,可这回大傻子拿着锣槌的手里多了一杆三角旗子,比唱戏的靠旗稍大一点,旗杆四尺长,也不出奇,非金非银、非铜非铁,就是一根破木头棍子。
黄火土没去看人,更不看旗,而是满心满眼地盯着大傻子手里的旗杆看,不觉失声道:
“傻大爷手里居然有一件人材?”
恰当此时,不知从哪冒出两个人,一路打闹而来,趁着黄火土分心,一前一后把他一撞,飞也似得跑了,黄火土倒也没觉得疼,还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刚要转头去寻,大傻子快步朝着自己这边走来,这让黄火土那双比夜猫子还亮的宝眼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大傻子手里的旗杆看上去是一根糟木头,既不是紫檀也不是花梨,并非值钱的木头,通地沟太短、擀面又太长,扔路上也没人捡,但实际上这根破木头杆子大有来头。
前朝大明永乐皇帝围绕九河建卫,又因水陆码头建城,当年卫所建好之时,城头上挂永乐龙幡,乃朝廷御赐的镇城幡,后因战乱,镇城三百年的龙幡杆子折断,前一截不知所踪,后一截落入津城南门口花子头手里,一传三代,成为鞭杆子的打狗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