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没家伙的口水也没糟践,跟下雨似的往上飞,恶心点的吐口老痰,再恶心点的接泡尿混点屎汤子往上甩,那场面是要多牙碜有多牙碜,要多腌臜有多腌臜。
当差的人多,可都不敢拦,生怕也跟着吃了瓜落儿,你就说这钱昌运这些狗官和柳二爷的人缘得多好才有这行市,老百姓一路上“热情”地使劲招呼,一直跟到了法场。
法场是官面上的叫法,老百姓叫刑场,设在西城西关外,皆因此地相距掩骨塔最近,砍了头无人收殓的尸首,均由抬埋队送入掩骨塔,这也是“北门富,东门贵,南门贫,西门贱”的因由。
老百姓来此一看,但见刑场之上阴风飒飒、杀气腾腾,监斩官如十殿阎罗,刽子手似飞天夜叉。
因西关外刑场设在一片开洼之中,围观的老百姓人山人海,将法场围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生怕错过这场红差。
这年月可没多少饭后活动,除了逛窑子、宝局子、听书、看戏、斗虫几乎再没别的消遣,纵然有那份闲钱,可也没有看杀人过瘾。
因此每到出红差的时候,西关外刑场比城里过年还热闹,道路两边连同树上全是人,还有大批做小买卖的商贩,吃的喝的扇风的遮雨的,就跟赶大集一样,本来秋后的消遣改到今日,那可算是抄上了。
黄火土引着江家人以及瞧热闹的闲人七挤八撞,来到了刑场边上,打眼一瞧,押赴法场的犯人依次下了木笼囚车,其中就有柳二爷和钱昌运等狗官。
别看这些犯人当官的时候不把人当人,用下巴尖看人,可到了这会儿,一个个斜腰拉胯,有人吓得连道儿都走不了了,一边一个士兵架着骼膊拖死狗一样往前走,连屎带尿顺着裤腿往下流。
待一众囚犯来到了法场中间的土台,这土台一尺多高,民间俗称“美人台”,取销魂之意,名字好听,却真是要人命的地方,历经四百多年,不知在这儿处决过多少人犯了,脚底下的土和别处颜色不同,已经让血浸透了。
今天砍头的也不止柳二、钱昌运的等人,比如落了草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作奸犯科的贼人,这些人点子也是寸,本来还能苟活几个月,可遇到铁贵这位爷,他寻思杀一个也是杀,杀一群也是杀,关在监牢里还浪费粮食,就把这么二十多位一起招呼了。
这二十多个死囚均是五花大绑、面朝西跪成一排,有的哭天抢地,有的屎尿齐流,有的抖成了一团,走到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柳二爷倒是邪性,不哭不闹不吵不叫,一直仰着头发着呆,琢磨这杀身之祸到底是怎么惹来的,跟旁的一比是个人物字号,起哄架秧子纷纷叫好。
美人台上除了死囚,下刀的执刽子手也已到位,站犯人身后三步开外待命,等监刑的铁贵一声令下,往前走三步,一刀砍头。
今天行刑的侩子手乃是师徒二人,徒弟是个生瓜蛋子,第一天上法场,心里还直画魂儿,可他师父乃是大名鼎鼎的双面佛蔡福庆。
此人四十多岁,生得一副铁塔也似的身板,面皮黑中透紫,两道扫帚眉斜插入鬓,左边眉梢生生让刀疤断成两截。
最惹眼的是那双手,指节粗大如古铜门环,虎口老茧厚得能磨剃刀,正是常年耍弄那口三十六斤鬼头大砍刀练就的。
此时正值中伏天,他单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短褂,特意不系扣袢,露出胸口巴掌宽的黑毛,腰上煞有介事地扎着那条缀满铜钉的旧武带,好不威风。
虽说蔡福庆是当刽子手的,以砍人脑袋吃饭,出红差杀人的时候如同凶神恶煞,可他杀人跟别人不一样,行刑时总有徒弟相助,这个徒弟唤作“引刀”。
“引刀”站在怀抱鬼头大刀站在近前,明晃晃夺人二目,寒气逼人,其实根本没开刃,它砍不了人,只是让死囚误以为砍他的是这个官差,就一直盯着这把刀。
蔡福庆趁机行至背后,就下刀了,没等明白过来已然人头落地,这是他的仁义之处。
他的刀法更是天下一绝,价同金子,砍人的时候讲究“断筋留皮”,一刀下去筋骨皆断,此乃朝廷的王法,唯独脖子前边的这层皮不砍断了,留个囫囵尸首。
这刀法说来简单,却可不是一日之功,刽子手行刑之时手起刀落,若想断筋留皮,力道火候十分不好掌握,脖子上的皮有多薄?稍微使点儿劲就断了,非得恰到好处,出刀迅速,收刀也得快,这两下子绝非一朝一夕可以练成。
按说这么砍头是偷手,死囚家里人得提前给刽子手好处,蔡福庆却从来不要,人都死了,不忍再让他身首异处,足见此人心慈。
但凡遇上杀人害民、为非作歹、打家劫舍、糟塌女子的,他可从不手软,给多少钱也没用,一刀下去人头能飞出去老远,说明此人善恶分明,老百姓给他喝了一个“双面佛”的名号,一面为引渡佛,送上西天,一面为无情佛,打入地狱,在津城占了一绝。
美人台上准备停当,美人台下自然也少不了吃人血馒头的病患,因民间广泛流传一种偏方,认为蘸了死刑犯鲜血的馒头,尤其是刚被斩首者,一口吞下可治疔伤寒痨病,病患爹娘一手馒头等着沾血,一手盘子准备接血,要说也不是没有道理,噎死了还咳嗽,那就诈尸了。
吃人血馒头的旁边还有几个皮匠,这些皮匠不但手艺是津城最好的,胆子也大的出奇,他们平时走家串户缝破鞋,到了出红差的日子,他们往往多有一份进项。
就拿眼下来说,柳二、钱昌运等人犯了死罪将要开刀问斩,本家提前来找皮匠,说好了价钱,等人头落地之后,皮匠负责收敛尸首,再把人头和尸首缝在一处,让死人落个全尸,这一份彩钱比缝一百双鞋都多。
皮匠身后则站的哭哭啼啼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便是那些死囚的本家,他们早已准备好了棺材,就等着收殓尸体。
至于他们能活着站在这里,倒不是铁贵心善,按着铁贵的那尿性,祸不及家人,但前提是福也不及家人,柳二、钱昌运这些人的亲族必然顺手杀了,可眼下南边起义不断,大雍朝风雨飘摇,铁贵身为能臣干吏,并非只是杀人为快的莽夫,做事往往比别人多想了一层。
如果连带着把死囚的本家杀了,杀伐过重,害怕给起义军更多的叛乱口实,也才留下了让这些苦主,并且同意他们前来收尸,要不然按照他往日的铁心硬肠,今天最少得死三百人还打不住,铁贵此举,才真叫公忠体国。
且说眼下,围绕着死囚的相关人等一应俱全,就等监斩官一声令下。
黄火土站在南边人堆的第二排,其后是江家人,周遭是一路跟来看热闹的闲人,还有王飞笔、胖八卦、徐半瞎等同行,大家伙鸡一嘴鸭一嘴的问黄火土带他们来这里干啥?黄火土只说自有玄机。
江上峰一看这景儿,没了刚才的气势,只在黄火土身后小声询问:
“阙德真人,您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王飞笔这个刺棱自然也要掺和几句:
“阙德真人,你不会是知道自己要死,来这里熟悉砍头的章程了吧?”
黄火土只对江大奶奶说:
“江大奶奶,当初咱们说好的,只要小衲让老爷子合眼,您还有重谢?”
江大奶奶心说事已至此不信都不行了,再者这小子把人带到刑场,看着挺邪乎,没准里面的道道深了去了,想了一下才说道:
“只要您能办成,五十两银子一分不少您的,但是”
黄火土摇头一笑:
“要是办不成,我自己上美人台,让他们把小衲砍了!”
周围看热闹的腮帮子又被勾住了,在刑场施法让死人合眼,开天辟地头一遭啊,这得多降人,别说看,光听就够抓魂儿的,得,黄爷,今天就瞧你得了!
就在此时,午时三刻三声铜锣响过,监斩官铁贵见时辰已到,当即一声令下拔去招子开刀问斩,双面佛的徒弟怀抱鬼头大刀走上前来,双面佛则悄悄站在死囚之后。
双面佛的徒弟装模作样,对着落了草的土匪、滚了马的强盗上前一拱手:
“各位,今天是我李大麻子送您上路,王法是官面儿上定的,案子可是您自己做下的,您要恨别恨我,我这手快刀也快,准让您走得又快又稳,咱是早死早脱生,赶到阎王殿前讨个好出身!”
双面佛的徒弟假装抬刀,这位死囚已吓得体似筛糠、屎尿齐流,俩眼就盯着引刀,他们身后的双面佛砍人之前先含一口黄酒喷在刀上,正所谓“黄酒配钢刀,砍头如切糕”。
待他行至死犯身后,反手握刀,刀随身转,快似闪电,没等死囚明白过来,人头已然落地。
因这位以及后面九个乃十恶不赦之徒,下刀绝不容情,如同割麦子一样,有脑袋的就往下扒拉,霎时间人头滚滚,血流遍地,让他们一个个身首异处,以正国法。
因着蔡福庆的刀法快,一刀下去有的人头落在地上滴溜溜乱滚,脑气未尽,有的还会张开嘴咬土。
待杀完了这些死囚,就轮到了钱昌运等人人喊打的狗官,双面佛本就是官差,如何不知道这些狗官往日做下的恶事,比之前面杀的十恶不赦之徒还要可恨,心说,今天也算是抄上了让这些狗官死在我手里,那我可不能含糊!
众人就见他又往手里吐了几口吐沫儿,攒了一把劲,又摆了摆头,让小徒弟站在一边,“引刀”一没,钱昌运自然回头看向了双面佛,刚要说个求双面佛给个痛快,留个囫囵尸首,双面佛却抢着说:
“钱大人,我虽然说是个小小的刽子手,但今天能替百姓杀了你们这些狗官,我美得早上多吃了几碗杂碎,您放心,我砍了多少年头了,手下有准,绝对让你痛快不了!”
大雍法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砍头时,行刑的刽子手不能与犯人交谈,更不能报自己的名姓,还别说是杀人,屠宰牲口也是如此,以免阴魂不散,恶灵缠腿。
但双面佛吃的可是杀头饭,刽子手这差事可不是谁都能干的,按老百姓的说法,当刽子手的命犯华盖,十二分命硬,逮谁克谁的主儿才能做这一行,因为可以压住死于刀下的亡魂。
他这人神鬼不忌,根本不信这一套,况且他的刀是大雍法度,杀恶人即是善举,行的是地藏王的章程,自然不怕犯人得知他的名号,知道了更好,到了阎王殿上也可以替他告知阎王爷,待死了以后继续替阎王爷砍头。
话到刀到,这一刀只把钱昌运的脖颈砍断了一半,钱昌运疼得他嘴里直学驴叫唤,哎呦呦一阵骂娘,咬牙切齿,引得围观人群起哄叫好,双面佛听见有人喝彩,不理会钱昌运如何骂娘这才补了第二刀,将其身首异处。
在场的哪个不知道双面佛少时跟师父学杀人,白天砍冬瓜、晚上砍香头儿,刀法练得出神入化,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到了二十多岁便可独当一面,堪称刽子手这一行里的翘楚,在津城赫赫有名,是衙门口儿刑房的头一把刀,这会儿砍头怎么没了往日的章法?
大家伙最后都想明白了,立刻炸雷也似叫起好来,双面佛一听更来劲了,眼见津城的老少爷们儿这么捧他,心里也挺高兴,脸上却不动声色,手底下花活可更多了。
杀后面八位狗官的时候,跟砍柴剁肉一般,要么三刀毙命,要么故意砍错一刀,那他们的罪可受大了,疼彻了心肺,口中一个劲儿地叫骂,爹娘祖奶奶,什么难听骂什么。
双面佛听到这些狗官嘴里不干不净,又错砍了一刀,把他们疼得龇牙咧嘴,全身直哆嗦,黄豆大的汗珠子连成串往下掉,再想骂可骂不出来了,只会吸溜凉气儿了。
这些狗官心说完了,甭问,这是有人花了钱了,不想让死个痛快,要一点一点弄死,虽说是斩立决,这他娘都快赶上万剐凌迟了,两片黄连一锅煮——除了苦还是苦,本以为挨上一刀一死了之,想不到不止一刀又一刀!
没被三刀砍死的狗官索性扳倒葫芦洒了油——豁出去了,梗着脖子骂道:
“蔡福庆,我日你老娘,你个挨千刀的老王八蛋,敢不敢给我来个快当的?”
双面佛眼一抬头,眼角眉梢挤出一抹瘆人的邪笑:
“得,这位大人,就冲您这一句话,咱这一时半会儿的完不了,可瞧好了!”
他这话一出口,吓得那狗官真魂都飞了,简直不敢细琢磨,一时半会儿完不了是什么意思?便在此时,只听周围有人高喊了一声:“再来三刀。”
双面佛抬手又是三刀,再看那狗官,“哎呦”一声,疼得全身一抖,背上、肩上多了三个血豁子,往下流血、深可见骨,砍得跟肉摊上的排骨一样,上半身已经找不出囫囵个儿的地方了,等折磨的差不多了这才一刀带走。
总之双面佛怎么让这些狗官痛苦怎么来,不仅没有砸了招牌,反而赢的满场彩,至于铁贵本就对贪官污吏恨之入骨,索性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的比老百姓还过瘾。
最后轮到柳二爷,但见此人跟魔怔了一般,仰着头嘴里一直大喊“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围观的只当是他怕死,已然被吓疯,但江家人以及知道半尺仙死法的人觉着柳二爷临死前说的话怎么跟半尺仙临死前说的话象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再说双面佛,他不是古玩行的,自然不知道柳二爷往日犯下的罪过,只当是那些狗官的亲戚,不过那些够可恨的,与十恶不赦的死囚有何异同,没二话,双面佛用一块红布擦了擦鬼头刀上的血迹,又让徒弟引刀,可柳二爷不去看刀,嘴里仍旧是来来回回嘀嘀咕咕那一句话,好似疯魔一般。
双面佛砍了那么多人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邪门的,但也没那么多忌讳,抬手就是一刀。
吃羊吃到尾巴尖儿才是最肥的,书到此节,最热闹的地方也该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黄火土心知该自己露脸了,一把推开了前面碍事的,掀起了盖在半尺仙身体上的裹尸布,对着柳二爷一喊:
“柳二,你且看这是谁?”
柳二爷从昨晚打入死牢到现在一直浑浑噩噩,直到判了斩立决后又是破罐子破摔,说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但心里有个疑问,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栽在老王爷手里的?那个全真为何要算计他?
就在将死之时猛然听到那个全真的声音,他处在美人台上,低头一瞧,看了个清清楚楚,那个全真站在半尺仙的尸体旁,一下就明白了,这个全真便是答应帮半尺仙合眼的那个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