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二爷寻思哪里的疯子满口胡言,明明是个全真,却又以小衲自称,简直驴踢琵琶——乱弹琴,也不理会,就要返回铺子里。
那全真自然是黄火土,他见柳二爷不往套路上转,又使上了要簧:
“好副宝画,可惜不遇识者!偌大一个津城,没一个识得字画的。”
柳二爷刚转身迈过门坎,一听此言,便猜疑到这个满口胡言的全真看着是江湖上明八门“金皮彩挂、评团调柳”中的金字门,其实是暗八门“蜂麻燕雀、横蓝荣葛”中的麻字门,故意大晌午站在他店铺门口赚他上钩。
柳二爷本无意拆穿此人的勾当,但此人大喇喇地引自己上钩不知是何目的,心中越发好奇,越好奇就想拿能耐拆了那人的台,打了他的脸,然后让其滚蛋,不要影响自己生意。
当下心里骂了一句“小小年纪来给造假的祖师爷使花活,姥姥!”,柳二爷造假三十年未尝一败,心气又高,反倒忘了半尺仙可是死在难耐上的,也是合当柳二爷有此一劫,放了脸盆,猛地冲到黄火土跟前:
“道爷,柳某自问未曾罪过您,为何非要来我店铺门口呛行市?”
黄火土啐道:
“笑话,小衲在此卖假画关你甚事,若觉得聒噪,尽可躲得远些!”
换做平时,柳二爷非得叫上伙计把黄火土一顿毒打不可,可黄火土的话搔到了他痒处,不免寻思满个津城谁不知道我柳二爷造假第一,这个做麻点生意的偏偏来给我上眼药儿,既然你有心抻练引我上钩,那我故意上钩试试你的深浅:
“你适才还说是宝画,这又说是假画,满口虚言,且如实说来,此画叫个什么名目?”
黄火土把画夹的更紧:
“牛道子!”
柳二爷却笑了,心说“这厮又故意说错,使着诈簧的纲口,好,且看看你是怎么个牛道子!”,当即蛮横一把夺过,接在手内,将开来看。
但见:
神光夺目,威气侵人。远观如瑶池腾霭,近察若贝阙浮云。衣纹翻涌,似岱岳峰峦骤起,瑞霭盘回,类华胥国里潜行。龙章凤姿应难拟,顾陆张吴亦敛衿。
当时柳二爷看了,纵然脸上不带相,却也吃了一惊,失口道:
“好一副宝假假假画!手段比我还高明,这位,你要卖几钱?”
柳二爷一向造假为生,那是他没真东西可卖,正所谓有头发谁还想当秃子,如今遇到这副宝画,不由得想到了罗街裕成公古玩铺老板黄德文的爷爷黄大脑袋,想当年他就是得了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八十七神仙卷》镇店之后,生意越做越大,一传三代。
况且他这卖假货并非长久之计,自己走的歪门邪道,一是来钱快,二是修炼的条件,这些年来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害了多少性命,那些人可是咬着牙放着屁的恨他。
可后代不可走此邪路,如今遇到比《八十七神仙卷》还稀有的《送子神仙图》,他有心卖来镇店,留于后世子孙,这等千载难逢的捡漏机会,绝不可错过。
黄火土道:
“索价七十两银子,实价六十两,另白饶一卦,替你算算前程。”
柳二爷心中狂喜,虽说这画是新装裱的,来路可疑,但绝对是真迹,可笑这个棒槌,还以为卖高了,便压着价,道:
“你也不用跟我铺纲要簧,江湖上这一套我全懂,掐着手指头给你算算,一样算得灵。咱们不提那个,只说眼下这桩买卖,我讨了价你还了价,这就有商量。我再说一口价你听听,你若五十两肯卖,我收了,一百两再卖别人也多少赚点。”
黄火土无奈道:
“小衲急要些钱使,你若真心想收,只卖五十两,要不然咱别乞丐拉二胡——穷扯。”
柳二爷心中愈发得意,道:
“我收了。”
黄火土叹口气道:
“金子做生铁卖了!罢,罢!一文也不要少了小衲的。”
柳二爷道:
“跟我来店中取钱还你。”
黄火土跟着柳二爷进了店里,却见店里伙计盯着自己打量,可他却丝毫不惧,昨晚夜黑,又穿的破衣烂衫,形同乞丐,今日这般模样,可谓大变活人,似他那等肉眼凡胎如何看得出来。
柳二爷从柜台取了五十两官银,再问道:
“你且实说了这副假画从何处得来?”
黄火土字字虚假,句句不真,但脸上不带相,故作着急:
“掌柜的,实不瞒你,贫道乃西安府钟南山的道士,因来津城做了场法事,不想被贼人偷了盘缠,只能贱卖此画凑些路费。”
柳二爷见他愈显著急,眼里只有银子,正要再问,不想一旁的伙计凑过来咬起了耳朵:
“东家,我近日听闻城北自在观的一个全真因被观主发现去妓院嫖娼赶出道观,那全真怀恨在心,偷了观里不少宝贝,观主告上官府,如今满城都在拿他,莫不是此人?”
柳二爷方才明白这全真为何自称小衲,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前面还当是麻字门的江湖人,倒是高看了他。
若是平时遇到来此销赃的,柳二爷必然报官,可这牛鼻子的宝画实在难得,不能说类比字帖里王羲之的兰亭序,但也比得上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这才动了心、着了道。
况且这牛鼻子被抓了,把他告发,他官私两面都有人,此事诚不足虑也。
柳二爷抓着银子迟迟未给,最后一问:
“你我之间的买卖可会走露了风声?”
黄火土装作再也忍耐不住,一把夺了银两装在袖中:
“此事我连自己都不说,就没有这么八宗事!”
柳二爷满意点头:
“送客!”
黄火土再装作急急如丧家之犬,晃晃如漏网之鱼,出了德云轩就不见了人,直奔了皮条胡同去找韩大肉。
关于柳二爷捡漏得了宝画如何高兴不表,单说黄火土寻了韩大肉来到北城头一号大饭庄子“百合楼”。
百合楼不仅能做南北大菜,而且地处北城首屈一指的繁华地界,商贾云集,舟车往来,附近有几家落子馆、两三处大戏园子,饭庄浴池、茶楼酒肆、商家铺户一家挨一家。
按眼下来说,能到百合楼吃上一顿饭,绝对有面子,黄火土也是第一次来,同样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头一遭,正好趁此机会见见世面。
进去一看,百合楼当真气派,门前车来车往,出来进去的穿绸裹缎,挺着胸脯,全是有钱人。
进了前厅,满堂红木家具擦得锃光瓦亮,墙上挂着挑山对联、文人字画,唐伯虎的美人儿、米元章的山水、铁保的对子、板桥的竹子、松中堂一笔虎字,不管真的假的,看着那叫一个体面、风雅。
迎面正当中高挂闹龙金匾,旁边多宝槅里摆放着古玩瓷器。
跑堂的看见黄火土带着一个吆五喝六的嘎杂子琉璃球闯进来,赶紧过来招呼。
按说黄火土这全真打扮看上去仙风道骨,但天下没有不知道全真是穷道士的,再加之韩大肉这个臊眉耷眼、咋咋呼呼的嘎杂子琉璃球儿,跑堂的伙计没必要这么殷勤。
可百合楼老东家是个会做生意的,在店里立下一条规矩,主顾不分大小,必须一视同仁,不能狗眼看人低。
有钱人点一桌子菜,一把挣上千的银两,这你得点头哈腰招待好了,穷主儿点一两个菜,连本带利不足五两银子,你也得毕恭毕敬,不能光图眼前利,还得赚一个名声,在外的名声好了,这买卖才好干。
这跑堂的伙计迎上来点头哈腰道辛苦:
“两位爷楼上请?”
黄火土摆摆手故作沉着:
“不必,楼下热闹,我们在楼下吃。”
他倒不是为了热闹,纵然没进过百合楼,可也有过耳闻。
听说一楼散座吃什么点什么,二楼全是单间雅座,不用点菜,春夏秋冬各有一席,还有什么雁翅席、烧尾席、全羊席,不单点、论桌上。
黄火土有个合计,他来这可是“踩点儿”的,不是真请韩大肉吃饭的,自己有钱不给家里人寄,请这路货色吃饭,无异于拿刀子从身上拉肉,再者,上楼吃包桌价钱太贵不说,还眈误他的大事。
干脆就在楼下装模作样假意豁出去让韩大肉敞开了吃。
两人在楼底下找了张临街的大桌子坐定了,跑堂的一边沏茶倒水,一边唱出菜牌:
“田鸡腿炒竹荀、鸡丝虾仁、糖醋鸡块、荷叶包肉”
黄火土一个穷山沟出来的,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些个菜。
这边跑堂的口中报着菜单子,身边一左一右黄火土和韩大肉两人听得心里馋虫乱窜,哈喇子直往下流。
跑堂的又问黄火土吃什么,这句话问了好几次,黄火土倒不是故作深沉,只是真把他给问住了,他一脑袋瞪眼食儿,哪知道该怎么点,只得腆着脸问跑堂的什么解馋。
跑堂的说:
“咱们津城都讲究吃河海两鲜、大小飞禽,象什么罾蹦鲤鱼、官烧目鱼、软熘黄鱼扇、桂花干贝、清炒虾仁、煎烹大虾、酸沙紫蟹这几样,而且我们家大厨的手艺别家没有,同样是一道菜,咱家做出来的那个味儿能下三碗干饭,您随便点,两位爷豁出去敞开了吃,酒也给您配好,烧黄二酒论坛子上。”
韩大肉赶紧咽了咽口水,一拍大腿说:
“得嘞,就它了!”
黄火土却摆手:
“伙计,小衲这边还有位朋友在路上,让你上菜时你再上。”
“得嘞,二位爷,您先喝茶。”
待伙计一走,韩大肉又奉承上了:
“黄爷,看不出来您还是位全真,我就说昨晚遇上财神爷了,没想到是道门里的武财神赵公明啊。”
别看韩大肉挺会说话,把人舔的挺舒坦,可黄火土懒得搭理他,一个劲的往窗外瞅,心说我这盘算不会落空吧?
今天他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等老王爷和那群狗官,可偏偏为啥来这家饭庄子?还不是算准了老王爷昨晚失望而归,必然心里有火,这一不高兴,估计懒得走动,老王爷本就住在津城衙门,而离津城衙门最近的头一号大饭庄子正是百合楼,他便来这里等老王爷自投罗网。
至于为啥要带韩大肉,先按下不表,单说这等人的功夫可就大了,两个人光喝茶就喝了三壶,期间跑堂的伙计都催了三四次,要不然老东家有规定,他们两人早就被赶出去了。
眼瞅着快要过了午饭的时间,黄火土这边望眼欲穿,心里急的五脊六兽,心说该不会张飞使计谋——自作聪明吧,真要是这样,那可就关羽走麦城——必死无疑了!
正当黄火土坐不住的时候,就看到一个身穿官衣的公人飞也似的冲了进来,直奔后院找老东家去了。
黄火土见到此人终是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用手一拍饭桌:
“上菜!上菜!”
韩大肉今天就等着这一顿呢,下次来百合楼吃不知道是不是下辈子了,这会已然饿的前胸贴后背,跟着嚷嚷:
“好酒好菜一起上,我们黄爷有的是钱!”
跑堂伙计站在原地往后厨报单子,黄火土跷着二郎腿正听得带劲儿,这时走过来一个人,赔着笑脸对黄火土一拱手:
“这位黄爷”
再一看本城有名的嘎杂子琉璃球儿韩大肉,脸一下拉了下来:
“这位韩爷”
黄火土见来人的举止打扮,颇有几分派头,倒也不敢小觑,站起来还了礼:
“不敢不敢,未请教”
还没等来人作答,跑堂的把话接过来了:
“二位爷,这是我们百合楼的掌柜!”
在津城来说,在百合楼这么大的饭庄子当掌柜,那也了不得,虽说买卖是东家的,可是前堂后灶、里里外外的事全由掌柜的做主,为人处世必须八面玲珑。
因为上百合楼吃饭的多为达官显贵,结交的尽是官商富户。
按说韩大肉只是地赖子,在人家眼中屁也不是,却主动过来问候,真让韩大肉受宠若惊,又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黄火土有根,但脸上没带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