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眼跟前儿，直隶总督见老王爷如此这般，心里急的五脊六兽，说话间朝钱昌运递了个眼神，“嘿，别渗着了，你不是津城最会送礼的奇人吗？赶紧使活啊，本官能不能再升一步可就全看你了。”
钱昌运心领神会，说话间借故出恭，但他并未真的去了茅坑，这一出来就奔了旁边一个雅间，里面坐的正是老王爷带来的随从，当下使上了银子，左右套话。
有钱能使磨推鬼，三言两语下来还真让他给问出来了，老王爷最得意的就是吴道子的字画，听说津城锅罗街裕成公古玩铺老板黄德文的镇店之宝是画圣吴道子的真迹《八十七神仙卷》，想借来赏玩一番。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他之所以能轻松探出老王爷的底，不是他多会使门子，而是这是老王爷出门前早就交代好的。
要不然就老王爷那嘴，跟棉裤裆似的，套了半天说不出句人话，他们这些作陪的官员，就是把嘴皮子磨到明年也不知道老王爷原来突然来津城就是想要那副宝画啊。
钱昌运摸清了老王爷的脉门，还搁那傻乐呢，心说，“合该我钱昌运升官发财，等奉承好了老王爷，待老王爷回京再给老皇帝一番美言，直隶总督升上去了，我不就补上去了吗？”
这转身就又回到了包厢里，逗弄了一番舌头，说罗街裕成公古玩铺老板黄德文是他家远亲，有一副吴道子的画，但不知道真假，今晚想从黄德文那借来让老王爷掌掌眼，若是假的，当场烧了，若是真的，便借给老王爷把玩把玩。
老王爷闻言是眉开眼笑，还二分的水箩卜——拿了一把，勉为其难的应下了此事，在场官员也才知道了老王爷今日所谓何来。
但他们不知道的是，钱昌运还打着别的算盘，那就是借花献佛。
怎么个借花献佛？其实大伙都明白钱昌运说借黄德文的宝画给老王爷掌掌眼就是个幌子，无非就是趁机送礼，可有一样，黄德文把那副宝画看的比命还重，别说买，更别提借，寻常看都不给人看。
但钱昌运打的主意就是此事先不告知黄德文，免得他狗急跳墙，等到晚上等老王爷吃美了，再派人将黄德文家传宝画以老王爷的名义给借来，如此一来，黄德文没个防备，自然也没有拒绝的借口，就算是拒绝，那就连人带画一起押来，不怕他不答应。
至于老王爷是借一天还是借一年还是一辈子，那就是人家老王爷说了算，反正就是浅滩上放木排——一拖再拖。
真到了那个时候，老王爷得了宝画，他钱昌运一分钱没出还升官发财，黄德文更恨不着他，反正是人家老王爷借走的，你有本事去要吗？怕不是活腻味了，这一石三鸟之计可谓神机妙算。
怎么说人家钱昌运能升官发财、平步青云，打官场得到的恩惠也最多，还没得罪过几个人，这就是能耐！
可话又说回来了，这里面的八宗事他王胖子一个卖瞪眼事儿的怎么知道跟自己见过一样，这不赶巧了吗？他今天中午去九河楼收的二箩就是人家老王爷饭局里吃剩下的，这一大锅里还有人家的吐沫星子呢。
而当时，他去九河楼后门收二箩的路上，路过裕成公古玩铺的后门，就见一个堂倌打扮的人鬼鬼祟祟跟做贼一样翻进了裕成公古玩铺的后院，他以为是闹了贼了，就要砸开裕成公古玩铺的后门抓了那蠢贼。
可刚到门边上，将要抬手砸门，就听到里面说话的有三人。
一个是裕成公古玩铺的老板黄德文，另一个是学徒，而翻墙进入的蠢贼不是旁人，正是那学徒的亲戚，此人也恰好在九河楼跑堂，中午伺候的就是老王爷等人。
这堂倌把当时的情况以及钱昌运谋他宝画的事情透了个一干二净，这也才借着胖老板的嘴让黄火土给听了个一清二楚。
话不说不明，木不钻不透，砂锅不打一辈子不漏，黄火土这一套话才知道了黄德文的脾气秉性、前世今生。
至于多出来的那一道蔓，也就是老皇爷与黄德文的恩恩怨怨，跟他虽然八竿子打不着，但里面却有空子可以钻，黄火土能思善算精明过人，觉得这件事可以拿黄德文一把，不怕他不就范。
但王胖子说的是真是假，往里面掺了多少水分，只要王胖子一个人知道，为了叫花子捉虱子——十拿九稳，黄火土免不了要多问一嘴，使上了“诈簧”：
“胖哥哥，麻雀子下鹅蛋——你就吹吧！”
有嘴闲的是主顾也跟着鸡一嘴鸭一嘴的耍嘴皮子，王胖子脸上挂不住了，趁着主顾们下筷子之前，眼珠猛地往左边一转一回，大伙儿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王胖子又说上了：
“怎么茬？不信？胖爷的话就跟做的买卖一样，水分一点不掺，不信看对脸，人家已然上板子了。”
大伙儿一看还真是那么回事，因为古玩铺不同于别的行当。
按照古玩行的规矩，主顾一般是大早上最迟到下午来买、卖东西，但只给看不交易，待谈妥了价钱，晚上才正式过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是因为那些败家的怕丢人，倒斗的怕人多眼杂。
再一个银票能造假，来卖东西的都要的现钱，老板的钱都在银号，当时拿不出那么多现钱，得给人家时间准备准备不是，这才晚上再约死约会。
所以古玩行的铺子从早到晚都开着，不到夜深人静不关门，裕成公古玩铺今儿怎么这么早关门？同一排的铺子可都灯火通明着呢，这里面必有猫腻。
王胖子看透了大伙的心思，又开始卖派：
“不懂了吧？我看这个黄德文保不齐要带着宝画提裤子跑路——溜之大吉啊！”
王胖子眼珠虽未转，也不做金点生意，但算的比黄火土准，当时一个靠窗户近的主顾就喊起来了：
“嘿，还真让胖爷说着了，裕成公古玩铺门上挂上了牌子，写着“家中有事，歇业三月”。”
这一下彻底坐实了王胖子的说辞，但大伙都是无钱无势的穷苦人，又无害人之心，不敢参合这里面的事，更不敢告密，前面王胖子废的那点吐沫儿权当是在书场子里听评书、吃饭白饶的乐子。
此时，黄火土心里有了计较，要赶在黄德文脚底抹油之前问清楚半尺仙的死因，眼下虽然吃的肚子滚圆儿，手里却还剩下一口窝头，但也没糟践，沾了沾汤面上的油花，待窝头洇湿了入了味这才一口吞下。
最后算了钱，倒也不多，二十个五个大子儿，黄火土掏出那么一粒碎银子，掐下比枣仁还小的银粒子，付了饭钱就走了。
他这一走倒不打紧，可大锅里的肉让他吃的没剩下几块了，主顾们跟群鸡叨米一样，疯狂夹筷子，那叫一快，王胖子那利索的眼神都跟不上了，当时就急了：
“嘿，你大爷的，慢点！慢点！胖爷我记不住了！”
放下那些个主顾大锅里抢肉不表，单说黄火土饶到了锅罗街后面的古玩巷。
古玩巷官称“丁字巷”，巷子又窄又长，巷子尾连着左右两条街，形如丁字，却又比十字街少了那么一条街，才叫了丁字巷。
至于“古玩巷”这个地名源于巷子中间一家铺户，也即黄大脑袋接手古玩铺得了宝画《八十七神仙卷》，从此发迹之后成为了津城第一等的古玩铺，随后城内其馀零零散散的古玩铺想要借势，陆续搬了过来，渐渐变成了古玩行云集的热闹所在，形成了一排铺子都是倒腾古玩的格局，老百姓就给按了个古玩巷的地名，时间一久，叫顺口了，反倒忘了原来的地名。
黄火土吭哧吭哧来到了古玩巷，却并未直接闯进裕成公古玩铺后院，而是来到了巷尾的一处拐角，也即巷子尾连着左右两条街中的左街。
这倒不是黄火土认错了路，而是里面有他自己的算计，若是自己现在堵在裕成公古玩铺后门，正跟黄德文掰扯半尺仙的死因，碰上钱昌运派来的人该怎么办？事情不但办不成，反倒害了黄德文，称了老王爷的心。
但若自己现在不堵在裕成公古玩铺后院门口，黄德文趁机溜了怎么办？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吗？
前面经王胖子的嘴说了，黄德文准备带着宝画回老家保定黄家庄躲躲，但要是出了门直接往北走必然撞上钱昌运派来的人，所以他只能往巷子尾走。
可巷子尾连着左右两条街，右边的街道距离西城门远，左边的街道距离西城门近，黄德文现在是急于逃命躲灾，必然从左边的街道走。
这便是黄火土选择在这里等他的玄机。
待黄火土来到了这处，就准备在原地来个守株待兔，可他有日子口没吃过这么多肉了，刚才一顿瞪眼食，直吃得胸口顶到下巴颏，往下蹲都弯不下腰了，饱嗝儿一个接着一个，打起来没完没了。
他便靠着墙往下一呲溜，捡了两块砖头垫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发直，盯着往来的行人，只待黄德文知了落在黏竿上———自投罗网。
说话的功夫，从巷子里前后往这边走来两路人，一前两后，却都是从裕成公古玩铺后院走出来的，这夜色如墨的，虽月光濯濯，加之巷子里偶有灯火，可眼神再好，也看不清来人的相貌衣着，黄火土仗着一双夜猫子眼，又守着巷子尾，把这三人的鬼名堂瞧的真真的。
先说头一位，头戴绒布的瓜皮帽，帽顶有一个青金石顶子，内衬是丝绸的白色立领中衣，外罩长衫，衣身宽松，大袖收口，最外面套着一件马褂，暗纹提花，腰间系一丝绦，悬一块玉佩，脚上穿白布袜，蹬双梁干层底布鞋，鞋底一尘不染，这可是十足的掌柜打扮，古玩行的东家都这么个行头。
只不过这人自打一出现，就低着个头，两手互插在袖口，咯吱窝夹着一副大腿粗细的画轴，脚底下三步并作两走，两步并作一步行，那叫一快，眼瞅着就从黄火土眼跟前过去，可黄火土心里有根，都懒得睬他。
因江湖上有一套相人的方法，比如有这么一句话叫“闻履知进退”，不必看来人穿着打扮、五官相貌如何，只听此人脚步声，大致上就知道是什么来头。
真有根基的贵人，走起路来一步是一步，步眼沉稳。
这人可不然，脚底下“噔噔噔噔噔噔”，乱如麻，快如砸。
黄火土根据李大本事教过的法子，一听便知，这是为了吃饭赶去奔命的人，别看是掌柜的打扮，其实是裕成公古玩铺的伙计，必然是黄德文使得障眼法。
再看后面两位，头上也戴的瓜皮帽，但材质是廉价的青布，绝无顶子，穿短褐，即上身短衣，下身裤子，衣裤分开，颜色是耐脏的深色，腰上系一条搭膊，脚上也穿得白布袜，但没那么洁白，足蹬最普通的千层底布鞋。
这两位跟前一位掌柜打扮的一个动作，低着头，手插袖，咯吱窝也夹着一副大腿粗细的画轴，个子又一边齐，走路声音还大同小异，这可真是一个半斤，一个五两——没两样。
这要是旁人可就傻了眼了，到底哪个是黄德文，黄火土也有法子。
因着黄家庄是行商的窝子，有人发财当大财东，吃香喝辣，有人纵然活了一辈子，到了还是囫囵了个干活身。
他在黄家庄时，打小吃百家饭、穿千家衣，没事的时候就在村口琢磨人，有钱的大财东一个做派，大财东后面跟着的碎催是另一个做派，没钱的庄户又是另一个做派。
这时间一长，他最懂得眉眼高低，看人也是一看一个准儿，从没打过照面，一瞅往这来的这两位的举止气场，再加之四平八稳的步点儿，立马断定左边低着头的必然是裕成公古玩铺东家黄德文，伙计学徒绝没有这个做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