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被新雪复盖的土路,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莱昂凭着昨晚来时的记忆和某种天生的方向感,在看似千篇一律的草原岔路上,准确无误地选择了一条,没多久,一片更为集中的院落群便出现在视野尽头。
他们选中了最近的一户人家,将车停在了院门外。
刚一落车,还没来得及去敲那扇漆色斑驳的大门,一阵凶猛响亮的狗吠便如同炸雷般从院子里传来。
一条体型壮硕、毛色棕黑的牧羊犬猛地从窝里窜出,扑到院门前,呲着牙,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杨柳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势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半步。
几乎是在她后退的同一瞬间,一只手臂沉稳而迅速地伸了过来,轻轻一带,将她护在了自己身后。
莱昂高大的身躯挡在了她和院门之间,隔开了那条狂吠的狗。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那条牧羊犬,仿佛在评估它的威胁等级,但那护在她身前的姿态,却带着一种胸有成竹的坚定。
“谁啊?”一个带着浓重口音、嗓门洪亮的声音响起。
随着吱呀一声,院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身材发福、面庞红润、裹着厚实棉大衣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
他看见门口站着一看穿着打扮就是外来游客的杨柳和莱昂,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上下打量着他们:“你们找谁呢?”
杨柳赶忙从莱昂身后探出身子,脸上堆起尽可能友善的笑容,声音清脆地打招呼:“大哥你好!我们是路过的游客,想找你买一只羊,你看可以吗?”
这位大哥长得颇有几分象动画片《阿凡提》里那位巴依老爷,听了杨柳的话,他慢悠悠地踱到自家那条还在亢奋状态的牧羊犬身边,半蹲下来,粗糙的大手安抚性地摸了摸狗脑袋,那狗立刻停止了狂吠,转而亲昵地蹭着他的手心。
“哎呀,”大哥啧了两声,站起身,对着杨柳摊了摊手,面露难色,“这几天我们刚转场过来,路上走得辛苦,羊都饿瘦了,没撒样子了,肉也少,不好吃。你们过几天,等它们养肥点了再来,不行吗?”
杨柳一听这话,觉得大哥没有直接拒绝就是有戏。
她立刻摆摆手,语气急切又真诚:“没关系的大哥!瘦一点也没问题,我们就想要一只,自己看着喜欢就行。你看,我们能自己去羊圈里挑挑看吗?”
大叔砸吧砸吧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城里人挑羊就是不懂行”的无奈,但送上门来的生意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行呢,”他拖长了语调,“等一下,我把狗嘛,栓结实一点。”
他嘴里絮絮叨叨的,不知是在安慰狗还是在向杨柳他们解释:“其实嘛,我们这个狗乖得很,通人性,不咬人。拴起来嘛,就是看你们见了害怕得很。它是正儿八经的牧羊犬,就喜欢放羊,精力旺盛,活泼了一点,胆子小点的牲口都能被它吓住。”
说话间,他已经利落地用一根粗铁链将狗拴在了结实的木桩上,然后走过来,“哗啦”一下完全打开了院子的门。
“羊圈就在后院里面呢。你们自己去看吧,相中哪一只了再说。”
“谢谢大哥!”杨柳和莱昂连声道谢,跟着他走进了院子。
这位大哥果然是个养羊大户,后院的羊圈面积目测是达吾提别克大叔家的两倍还大,里面密密麻麻都是成年的大羊,羊角盘曲,毛色混杂,看起来确实都有些风尘仆仆。
杨柳目光急切地扫过,却没有看到期待中的小羊羔。
她不死心,往前又走了几步,绕到羊圈侧面,这才发现,在大的羊圈旁边,还用栅栏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单间”。
里面是几只正在哺乳期的母羊,而它们身边,依偎着好几只活蹦乱跳、洁白如云团的小羊羔!
“莱昂,快看!”杨柳眼睛瞬间亮了,兴奋地拽了拽莱昂的袖子。
莱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很快锁定在其中一只小羊羔身上。
它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卷曲的绒毛蓬松柔软,体型大小和昨天迪丽娜尔抱着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就是它了!
杨柳立刻找到正在给大羊群添草料的大哥,指着那只小羊羔问道:“大哥,我们看中了那只小羊羔,怎么卖?”
大哥一听,脸上的轻松神色顿时收了起来,眉头紧紧皱起,表情变得十分严肃:“你们不买大羊,要买小羊羔?开什么玩笑嘛!这么小的羊羔子,还没断奶呢,瘦瘦的撒肉也没有,根本不能吃!”
“不是的大哥,您误会了!”杨柳赶紧解释,语气恳切,“我们不是要吃它!我们是特别喜欢这小羊羔,想买回去自己养着。”
大哥愣了一下,眉头皱得更深了,脑袋摇得象拨浪鼓:“那更不行!太小了,才生下来没几天,离不开母羊。你们这个样子嘛,一看就不会养,买回去也养不活,几天就死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能卖。”
眼见大哥态度坚决,杨柳咬了咬下唇,知道不说实话是不行了。
她叹了口气,脸上换上真诚又带着点难过的表情:“大哥,实话跟您说吧。我们买回去不是自己养,是送给别人家养。那家人也养了一大群羊,家里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特别喜欢一只刚生下来不久的小羊,天天抱着不撒手,当宝贝一样。结果……结果昨天不小心,那只小羊羔不见了,小姑娘哭得撕心裂肺的,伤心极了。我们看着实在不忍心,就想着……买一只长得差不多的,代替一下,哄一哄孩子。”
大哥显然没料到是这么个原因,他放下手里抱着的牧草,拍了拍手上的灰土和草屑,走到杨柳面前,仔细看着她:“多大了?”
杨柳眨了眨眼,以为他问的是小羊,努力回忆着:“多大了我也不太清楚,就是和那只,纯白色的那只,看起来差不多大……”
没想到大哥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我嘛,问的是那个小丫头!不是羊!”
杨柳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哦哦,您问的是小女孩儿啊!就才三四岁的样子,可乖了。小羊羔没有了,伤心得不行,饭都不肯吃。娃娃本来还生着病呢,这一哭,更让人心疼了。”
大叔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象是想起了自家孩子似的、混合着无奈和宠溺的神情:“那个年龄的小丫头,是爱哭,心思细得很,拿个小羊羔当命根子。”
他大手一挥,做出了决定,“行了行了,你们也是为了做好事,哄娃娃开心。这只小羊羔,不要钱,送给你们了!”
说完,他也不等杨柳反应,利落地从羊圈栅栏上翻了出来,一手一个,拉着杨柳和莱昂就往房子里面走去:“走走走!你们来了就是客人,哪能站在外面说话!家里坐一坐,热乎乎的奶茶喝上一碗!我给你们宰个羊,你们吃完了肉,再带上小羊走!”
杨柳哪能有常干体力活的牧民大哥力气大,被他象赶小羊似的,一路推辞着,半推半就地“吆”进了屋子里。
大哥家里的布局和达吾提别克大叔家很象,都是政府统一规划的安居房格局,只是内部的陈设和装饰细节上有些不同之处。
抵不过大哥火山爆发般的热情,杨柳最终还是和莱昂一起,在铺着漂亮绣花桌布的茶几边坐了下来,乖乖地喝下了一大碗滚烫喷香的奶茶。
她恳切地再三说明,送完小羊之后还要继续赶很远的路,时间实在紧张,大哥才颇为遗撼地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哎呀,你们时间太少了!客人来了,我们哈萨克人都是要宰个羊来招待的,这是规矩嘛!”
杨柳也赶紧跟着站起身,心里又是感激又是过意不去,一再道谢:“谢谢大哥!我们真的是有事,下次,下次一定专门来您家做客!您千万别忙着宰羊了。您看这小羊羔多少钱,养羊也不容易,我们不给钱,这怎么能行。”
刚才还笑意吟吟的大哥脸色立刻一凛,板起了面孔,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这个不行!你们要羊羔子,可以,但是不能给钱!给钱了,这羊羔子就不能给你了!”
杨柳还想再劝,大哥立刻伸出手,做了一个坚决制止的手势:“我们的哈萨克人的老话说的呢,祖先留下的财产有一半是客人的!你们来做客,连口热乎肉都没吃上,带上一只羊羔子走是应该的!你们要是再提给钱的事情嘛,”他故意虎起脸,“我就真的生气了!”
杨柳看着他认真的样子,知道这是牧民待客最真诚的规矩,再推辞反而显得矫情和不尊重了。
她无奈地笑了笑,最终选择了入乡随俗:“那行,大哥都这样说了,我们再推辞就是我们的不对了。谢谢大哥!下次有时间,我们一定来您家好好做客!”
大哥这才重新露出满意的笑容,用力拍了拍杨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晃了一下:“对嘛!这样才对嘛!大家都是朋友,不讲那些虚的!你们等着,我这就去给你们把羊羔子抓出来!”
趁着大哥转身去后院的功夫,杨柳小声地用英语快速向莱昂解释了刚才的对话和大哥坚决不收钱的态度。
出乎她意料的是,莱昂听完,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或不解的神情,反而象是早有预料。
他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没有说话,只是动作流畅地从自己的钱包里抽出了五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然后,他极其自然地提起桌上那个沉甸甸的装着奶茶的铝壶,将卷好的钞票迅速压在了壶底。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看向杨柳,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清淅的弧度,低声问道:“这样……你觉得怎么样?”
杨柳看着他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先是愣了愣,随即,脸上紧绷的神情明显松弛下来,化作一个混合着惊讶、赞赏和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冲着莱昂,高高地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两人不敢多留,怕被热心肠的大哥回来发现他们的“小动作”,赶紧从房间里走出去,快步走向屋后的羊圈。
大哥已经将他们看中的那只小羊羔抱了出来。小家伙似乎有些不安,在他怀里轻轻挣扎著,发出细弱的“咩咩”声。
“喏,给你们,抱好了。”大哥将小羊羔小心翼翼地递到杨柳怀里。
接过这团温热、柔软、散发着奶腥味和干草气息的小生命,杨柳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
她连连道谢,和莱昂一起,几乎是逃也似地告别了这位豪爽又固执的大哥,抱着他们“骗”来的小羊羔,回到了车上。
回达吾提别克大叔家的路上,杨柳心情愉悦,怀里的小羊羔仿佛带着魔力,驱散了之前因那只小羊死亡带来的阴霾。
她轻轻抚摸着它卷曲的绒毛,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雪景,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清新起来。
看到杨柳和莱昂竟然真的把早就以为凶多吉少的小羊羔找了回来,萨尼亚大婶和奶奶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只有迪丽娜尔,原本还蔫蔫地靠在曾祖母怀里,一看到杨柳怀里那团熟悉的白色,立刻象个小牛犊一样冲了过来,脸上的泪痕还没干,笑容却已经象太阳一样璨烂起来。
她一把将小羊羔紧紧抱在怀里,小脸埋在柔软的羊毛里蹭了又蹭,然后抬起头,跑到杨柳身边,踮起脚尖,用尽力气在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留下湿漉漉、暖乎乎的触感。
萨尼亚大婶连连道谢,抱着终于破涕为笑的迪丽娜尔,一直将杨柳和莱昂送到路边,目送他们的车离开,还在不停地挥手。
回到院子里,迪丽娜尔迫不及待地抱着她“失而复得”的宝贝,跑到羊圈边,想让它回到母羊身边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只母羊似乎并不接纳这个“归来”的孩子,每当小羊羔依偎着凑过去,想要查找乳头时,母羊就会不耐烦地扭开头,甚至偶尔会用头顶一下,把小羊羔轻轻顶开。
小羊羔锲而不舍地尝试了好几次,却一次次被拒绝,只能无助地站在原地,发出可怜的叫声。
迪丽娜尔仰起小脸,困惑地看着身边沉默不语的曾祖母,清澈的大眼睛里满是疑问:“曾祖母,小羊跑出去玩了一圈不回家,它的妈妈是不是生它的气了?为什么不要它了?”
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的老奶奶,一只手温柔地牵着曾孙女,另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慈爱地抚摸着迪丽娜尔的头顶。
她清亮而深邃的目光,久久凝视着那只在母羊身边屡屡碰壁的,洁白的小羊羔,饱经风霜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丝了然于心,带着悲泯与智慧的笑意。
她发出只有自己能听清的、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用哈萨克语喃喃自语,仿佛在吟唱一首古老的歌谣:“客人的心是金子做的,但草原的眼睛……是雪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