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铺着喜庆红色绣着繁复哈萨克传统图案毛毯的双人床,在明亮的节能灯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全部视觉中心,无声地散发着一种温暖而暧昧的压力。
看着萨尼亚大婶慈祥而热情、甚至还带着点“我懂的”意味的笑脸,杨柳心里那点隐约的猜测几乎成了确定。
大婶绝对是对她和莱昂的关系产生了什么天大的误会!
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但是,目光扫过窗外依旧呼啸的风雪,想到达吾提别克大叔一家刚刚结束转场的疲惫,想到要打扫房间的卫生,将冰冷的房间重新烘热,再翻找出新的寝具……这一系列的麻烦,让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去纠正这个美丽的误会。
将就一晚吧,她心想,不能再给热情好客的主人家添麻烦了。
她压下心头的尴尬,脸上依旧维持着璨烂的笑容,真诚地对大婶表达了感谢:“谢谢大婶,房间太暖和了,给您添麻烦了!”
送走哼着小调、心满意足的萨尼亚大婶,房门“咔哒”一声轻响关上。
房间里瞬间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骤然有些紧张。
杨柳转过身,看向莱昂。
他从进门起就象被施了什么魔咒,面无表情僵在原地,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出一丝不寻常的紧张。
杨柳不自觉摸了摸自己还有些发烫的耳垂,带着歉意解释道:“莱昂,这里面……应该有什么误会。我猜,大婶大概率是把我们当成……一对情侣了。所以才会安排我们住一个房间。”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轻,“太晚了,我实在不好意思再去打扰他们准备新的房间。出门在外,条件有限,我们……就这样将就一下,可以吗?”
听到“情侣”这个词,莱昂那仿佛石化了的脸部线条才微微松动了一丝。
他的目光快速从那张过于醒目的双人床上掠过,落在了脚下厚实柔软的地毯上,声音低沉却清淅:“没关系。”
他指了指地面,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车里有睡袋,我睡在地上就可以。”
杨柳想起他那个一看就知道很高端,保暖性也很不错的睡袋,心里松了口气,点了点头:“好。”
简单的洗漱后,两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
杨柳和衣躺在了床的一侧,尽量靠近边缘,仿佛要给空旷的床面留出更多的空间。
莱昂则动作利落地铺好睡袋,钻了进去,将自己安置在床下的地毯上。
窗帘只拉上了一层坠着精致蕾丝的白色轻纱,如水的月光混合着点点星光,柔柔地撒进屋内,给所有物件都蒙上了一层蒙蒙胧胧的滤镜。
暖气尽职地散发着稳定的热量,房间里安静地能听到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尤其是经历了陷车、推车、风雪中赶路之后,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需要休息。然而,精神却象一根被无形的手绷紧的弦,迟迟无法松弛。
莱昂平躺在睡袋里,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因为窗外微光而隐约可见的灯泡轮廓。
因为要和杨柳同处一室,他没有拿出那个陪伴他度过无数失眠之夜的旧羽绒枕头,更不能象往常一样,依靠阅读来压抑心中翻涌的思潮。
他尽力维持着静止的姿态,连呼吸都刻意放得轻缓绵长,试图伪装出已然入睡的假象。
然而,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床上的杨柳,似乎也并未安睡。
事实上,杨柳对于和莱昂共处一室本身,倒并没有太多旖旎的想法。在她看来,这情形就跟大学集体出游时,男女同学分住青年旅舍的多人间差不多,无非是空间更私密了些。
让她心神不宁的,是莱昂那边传来的、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能被感知的清醒。
他象一尊凝固的雕塑,连呼吸的起伏都带着刻意控制的规律,这反而暴露了他并未入睡的事实。
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脱离了白天的奔波和在场的旁人,在这样一个相对私密、放松,甚至带点“同舟共济”意味的环境里,如果能和他聊一聊,说不定能挖掘出更多关于他的信息,解开一些缠绕在她心头的疑问和谜团。
想到这里,杨柳轻轻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向莱昂的方向,在朦胧的微光中,只能看到他睡袋隆起的一个模糊轮廓。她压低声音,用气声试探着问道:“莱昂,你睡不着,是肚子饿了吗?”她记得他晚餐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莱昂愣了一下。
说实话,若非她提醒,他自己都几乎忽略了胃里空空的感觉。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不规律,甚至对此有些麻木。
“我不饿,谢谢你的关心。”他同样压低声音回应,在寂静的夜里,他那本就偏低的声线更显沉稳,带着一种磁性的质感。
然而,身体往往比语言更诚实。
他话音刚落,一声清淅而绵长的“咕噜”声,便从他腹部的位置突兀地响起,在万籁俱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大声且……尴尬。
莱昂窘迫地在睡袋里不自然地动了动。
杨柳差点笑出声,她清了清嗓子,带着点捉狭追问:“所以,你是打算啃你那些‘据说能提供全面营养’但味道一言难尽的蛋白棒吗?”
不知道是为了转移话题,还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莱昂的关注点瞬间发生了偏移,他微微撑起身体,看向床上模糊的人影:“你觉得蛋白棒……很难吃?”他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恩哼,”杨柳诚实得近乎残忍地应了一声,随即,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眼睛一亮,一骨碌从床上翻坐起来,动作快得甚至带上了点儿习武之人的利落劲儿,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兴奋:“等等!我那儿有泡面!暖水瓶里有现成的热水,你要不要试一试?”
那语气,仿佛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藏。
莱昂见她起身,自己也跟着从睡袋里坐起来,婉拒道:“这么晚了,不用麻烦了。”
杨柳在晚餐时被热情款待,吃得心满意足,小肚溜圆,本就对几乎什么都没吃、还要在饭桌上保持微笑的莱昂心存同情,此刻实在不忍心看他在这寒冷的深夜,再去啃那又干又硬、味道单一的蛋白棒。
而且,她敏锐地听出,他这次的拒绝理由是“这么晚了”,而不是之前那种疏离又干脆的“no”,这本身就是一种进步!
“不麻烦!很快的!”她不由分说,已经跳下床,从自己的背包里掏出一盒最经典的红烧牛肉面,包装纸盒摩擦发出的细微声响在夜里格外清淅。
她心里暗暗盘算:这玩意的魔力,热水一冲,香味一飘,谁能抵抗得了?
她熟练地拆开包装,放入面饼、调料包,提起暖水瓶将热水注入。
很快,一股熟悉而诱人的香味便开始在温暖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泡好后,杨柳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象是捧着什么珍宝,不由分说地递到莱昂面前。
“很香的,试一试?”
她感觉自己此刻殷勤劝说的样子,活象是神话故事里那些循循善诱、哄骗书生吃下“唐僧肉”的妖怪。
或许是因为那香气确实勾起了食欲,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再拒绝她的好意,也可能,是真的饿了。莱昂尤豫了一下,还是双手接过了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
“thank you”他低声道谢。
他拿起附带的塑料叉子,动作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生涩,有些笨拙地卷起几根零零星星的面条,正准备送入口中。
在一旁目光灼灼、满怀期待盯着他的杨柳立即出声提醒,语气带着发自内心的关切:“等一下!吹一吹,小心烫到。”
莱昂的动作顿住了。
他眼神复杂地抬头看了杨柳一眼,那目光中有诧异,或许还有一丝久违的、被人细致关怀的触动,他速度太快,杨柳来不及分辨,只能本能地撅起嘴,做了一个“呼呼”吹气的动作给他看。
莱昂垂下眼帘,依言照做,对着叉子上的面条轻轻吹了吹气,然后才送入口中。
杨柳莫名地有些紧张,仿佛这碗流水线生产的泡面是她亲手烹制的一般,摒息凝神地等待着他的评价。
看到莱昂咀嚼了几下,脸上并没有露出排斥或奇怪的表情,她才悄悄松了口气。
“味道是挺好的。”他咽下面条后,给出了一个中肯的评价,声音平和。
虽然他的语气听起来依旧平淡,但能让他说出“好”字,已经算是极高的评价了。
杨柳脸上立刻绽开笑容,象是自己得到了夸奖:“那就好!”
心情放松下来,话痨的本性又开始冒头,她随意地和他闲聊道:“这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了。但我妈妈总不让我吃,说这是垃圾食品,营养不均衡。就算偶尔开恩允许我吃一次,也非要往里面加之青菜和鸡蛋,还说是什么‘健康改良’。”她皱了皱鼻子,语气带着点儿时的“怨念”,“你能想象吗?那就不是原来的味道了!”
莱昂听着,似乎被勾起了些许回忆,他想了想,说:“看来你所说的‘中国家长’,在某些方面,共同点还挺多的。”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小时候的‘违禁品’是巧克力和各种甜点。可能是因为我的乳牙有龋齿,所以这些东西对我来说,都是被严格限制的。”
杨柳本就是随口吐槽,没想到竟引来了莱昂的搭茬,而且内容还涉及他的童年!
她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摆出一副“天下孩子苦家长久矣”的痛心疾首状,用力点头附和:“对对对!我那时候打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见牙医!所以我都是趁我妈妈不注意,偷偷买了躲起来吃。”
莱昂似乎被她生动的表情逗笑了,很浅地弯了下嘴角:“我倒是不用偷偷吃。”
他的目光在朦胧光线中显得有些悠远,随即,他看了杨柳一眼,眸色深沉,暗藏深意地补充了一句,“后来我长大一些,跟着我妈妈搬到了瑞士上学,她工作很忙,给我选的是一所寄宿学校。那时候,就没人能再监督我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杨柳却莫名从中听出了一丝孤寂的意味。
他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一次性买了很多巧克力,就是那种很常见的瑞士三角巧克力,花了很短的时间,几乎是一次性就把它们都吃完了。”
“不过,”他语气微微一转,带着点自嘲,“从那之后,我好象就吃腻了,再也没吃过。”
小时候跟着妈妈去瑞士上学!
杨柳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信息如同被点亮灯泡。
难怪他会有瑞士护照!
她没想到,一碗普通的泡面,竟然能撬开他封闭的心,带来如此关键的信息。
巨大的惊喜差点让她控制不住表情,她赶紧用力抿住嘴唇,强迫自己压下上扬的嘴角,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原来你是在瑞士上的学啊!”
莱昂点了点头,似乎既然开了口,也就不再刻意回避:“我妈妈的工作主要在那里。这次来中国,也是通过她公司的渠道办理的签证。”
他语气平淡地补充,“我父母的工作一直都很忙,所以我上学期间在瑞士,假期则通常会回美国。”
妈妈的公司办理的签证。
杨柳又默默在心里记下一条关键信息。
她面上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闲聊的姿态,语气轻快地说:“那么小就两地居住,那你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
莱昂闻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那笑容转瞬即逝,其中蕴含的讽刺意味,与他上次提及父母时,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