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滚滚,驶离了乌鲁木齐现代化的高楼大厦。
着名的“天山地理画廊”省道s101线,象一条灰白色的缎带,开始在广袤的土地上蜿蜒伸展。
车窗外的风景,如同缓缓展开的卷轴,悄然变换着基调。
最初呈现的是乡间田野。
大片大片的小麦和油菜早已完成了生命的轮回,被收割殆尽,只留下广袤的、黄褐色的麦茬地和休耕地,在秋日稀薄的阳光下,象一张巨大而温暖的地毯,一直铺向天际线。
偶尔有尚未采摘的果园夹杂其间,红彤彤的苹果像顽皮的精灵,星星点点地缀在枝头,为这片沉稳的色调注入几抹跳跃的亮色。
渐渐地,连这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田园景象也淡出了视野。
雪山露出了它覆盖着永恒冰雪的峰顶,与脚下连绵起伏的秋日草原共同成为了天地间的主角。
远处,白色的毡房像蘑菇般散落在草地上,有炊烟袅袅升起,带着牧区特有的宁静与安详。
成群结队的羊羔,如同撒在金色绒布上的珍珠,又象是无数朵移动的白色小花。
膘肥体壮的骏马和奶牛甩着尾巴,自由自在地漫步其间,神态悠闲自得,仿佛它们才是这片潦阔天地真正的主人。
好一幅世外桃源般的田园牧歌。
然而,这还只是序曲。
当越野车继续深入,窗外的风景彻底剥离了所有人烟的痕迹。
他们仿佛驶入了一个被遗忘的、蛮荒而壮丽的异度空间。
这里是雅丹地貌与丹霞地貌的完美结合体,是大自然用亿万年时光精心雕琢的杰作。
眼前的景观,已不仅仅是“有色彩”,而是仿佛“在燃烧”。
山体的色彩纯度达到了极致,对比强烈到近乎眩目。
主色调是炽烈如熔岩的赭红和明亮如赤金的明黄,仿佛刚刚被地心深处奔涌的烈火灼烧过,尚未冷却。
其间,又大胆地穿插着一条条、一片片沉静的靛青、神秘的灰绿、华贵的紫褐……
宛如一位狂放不羁的天神,肆意打翻了他的调色盘,随后又用开天辟地的巨斧,在山峦脊背上劈砍出深刻而狰狞的纹理。
这里的色彩远比电视上能看到的更原始、更猛烈、更具视觉的侵略性,在大自然的精心组合下,成为一幅厚重、磅礴、令人窒息的巨大油画。
“吱呀——”
莱昂轻轻踩下刹车,将车稳稳停在路边一个简陋的观景台。
他甚至没有多说什么,那双总是半垂着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与窗外地貌如出一辙的创作激情。
他利落地拿出那些专业装备中的一台昂贵的相机,推开车门,象一头锁定猎物的豹子,开始在嶙峋的土丘和变幻的光影间敏捷地走动,查找着最能捕捉这片土地灵魂的角度和光线。
就连心思沉重、一直暗自盘算筹划的杨柳,此刻也被这超越想象的自然奇观彻底震撼。
她深吸了一口微凉而干燥的空气,抱着自己那台相机,也跟着下了车。
莱昂很快找到了他想要的画面。
他半跪在地上,身体绷成一道专注的弧线,快门声清脆而密集地响起,象一场急骤的雨点,敲打在这片亘古的寂静之上。
拍完一个系列,他直起身,看到旁边抱着相机、似乎被过于丰富的色彩和纷乱的构图弄得有些不知所措的杨柳,便主动走了过去。
“杨柳,你看看这些照片,觉得哪张最好?”他将自己的相机显示屏递到她面前,语气是探讨式的平静,而非考校。
杨柳很认真地一张张看过去,那些照片将眼前震撼的景观提炼得更加精粹,光线、构图、色彩的捕捉都堪称完美。
她看得入了神,甚至又倒回来看了一遍,最终抬起头,由衷地赞叹,眼里闪着被他超高摄影技术征服的光:“都很漂亮。我……挑不出来。”
莱昂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很淡,却真实。
他自己操作了几下,调出一张照片,递到她眼前:“我最喜欢这一张。”
接着,他竟耐心地指着刚才翻过的其他几张,一一告诉杨柳它们存在的微小遐疵——或许是某一处光影的对比不够理想,或许是某条线条的走向可以更优,或许是构图上还能更极致地表达那种他想要的,不顾一切“燃烧”的感觉。
杨柳听得似懂非懂,在她看来,那些照片已经美得一塌糊涂,根本看不出所谓的缺点。
莱昂似乎看出了她的困惑,他伸出手,示意她把她的相机给他。
杨柳递了过去。
莱昂接过她的相机,先是按照她之前的参数设置,随手对着远处的山峦“咔嚓”拍了一张。
然后,他熟练地转动镜头,调整了几个参数,身体微微移动找到一个更刁钻的角度,再次按下了快门。
他将两张照片并排展示给杨柳看。
虽然她的相机在功能性和成像质量上与他的顶级装备相距甚远,但这一次,杨柳一眼就看出了两张照片之间的天壤之别。
即使是他随手拍的第一张,构图和主体的选择也远胜她自己之前的尝试。
而第二张,虽然受限于器材,无法达到他相机那种极致的真实感与细节,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带着些许粗粝和诗意的美感,完美地诠释了他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个理念——相机只是工具,没有绝对的高低贵贱,关键在于如何使用它来表达拍摄者想要传递的内容。
“wow,莱昂,你真的太厉害了!”整天听莱纳德大惊小怪地“wow”来“wow”去,轮到她自己,才发现英语中能如此直截了当表达强烈赞赏的词汇实在匮乏,唯有这个“wow”此刻最为贴切,充满了纯粹的叹服。
莱昂把相机递还给她,仍是淡淡地笑了笑,但眼神温和了许多。
“我的第一台相机,和你这个是一样的。”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所以用起来很熟悉,感觉……还有些怀旧。”
这是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主动提起关于自己过去的事情。
杨柳眼前一亮,感觉象是终于将他结实的蚌壳敲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她一边低头装作继续欣赏莱昂用她相机拍的那张“神作”,一边用不经意的、闲聊般的口吻问道:“是吗?那真的很巧。这台相机是我爸爸买给我的,他也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他说这种经典款对初学者来说最实用。挑选相机当时对我来说可是大学问,各种参数说明弄得人眼花缭乱。你的第一台相机……也是父母帮你选的吗?”
果然,听她提起“父母”这个词,莱昂垂下了眼眸,长而浓密的睫毛象两片鸦羽,将眸子遮住了大半,也完美地掩饰住了那后面一闪而过的、混合着无奈、伤痛与麻木的复杂眼神。
他顿了顿,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清淅而略带讽刺的弧度,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波澜:“不,是我自己选的。他们……”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对这些不太了解,也……不感兴趣。”
杨柳抬起头,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了他脸上那一抹远比平常持久的、带着凉意的笑,却并没有从中读出一点儿真实的喜悦。
看来,他的父母似乎并不支持他这项“业馀爱好”。
尽管在杨柳看来,他的摄影技能早已达到了令人仰望的专业水准。
按照她的推测和理解,他的华裔父母对这种看起来有“玩物丧志”嫌疑、同时又极为烧钱的兴趣爱好不太支持,一点都不稀奇。
这种推测虽然免不了带着一种刻板印象,但在美国的华人父母对法律、医学、以及近年来的计算机等“稳妥又多金”的职业偏好,几乎是人所共知的“常识”。
与这些一马平川,前途无量的道路相比,充满不确定性的艺术之路,确实不是一个被普遍看好的选择。
综合下来,杨柳姑且相信,这应该是莱昂真实的情感流露,而非为了装可怜或套近乎而采取的某种迷惑策略。
她了然地笑了笑,语气轻松,带着点儿调侃,却又充满了安抚的意味:“中国父母哈!”她脸上写满了“我懂”,仿佛在分享一个宇宙通用的秘密,“不管走到地球的哪一个角落,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愿望总是不会变的。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一个‘别人家的孩子’在前面等着你。”
莱昂闻言,果然抬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充斥着真实的疑惑:“‘别人家的孩子’,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父母总会把自己的小孩和更优秀的小孩拿来做对比,”杨柳解释道,“这些更优秀的小孩,用我们中国人的话说,就是‘别人家的小孩’。”
说完,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狡黠而温暖:“不过你也不用伤心,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肯定也是某些别人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小孩’。真希望老天能听到他们的心声,把合适的孩子送到合适的父母身边,”她摇了摇头,露出一脸“这工作可太难了”的苦恼表情,“不过我想那样的话,他们肯定又会有其他不满意的地方了。这种程度的精确匹配可不是一个容易的差事。”
莱昂听了,唇边笑意中的那抹讽刺果然淡化了些。
唇角的弧度扩大了一点,也显得真实了很多。
他点了点头,虽然没有说话,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明显氤氲开一点罕见的,柔软的微光。
两人重新上车,继续前行。
车内的气氛,仿佛被窗外炽烈的色彩烘烤过,又经由刚才那番触及内心的对话调和,比出发时多了一点真正朋友之间的热络与熟稔,少了一点莫名的尴尬和紧绷的张力。
莱昂似乎被刚才关于“中国式父母”的话题触动,主动打破了沉默,好奇地问她:“看起来,你的父母很支持你的摄影爱好。”
杨柳点点头,语气坦然:“不光是摄影,基本上我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只要别太离谱,我爸妈都会支持我尝试一下。他们总说,每个小孩子擅长的事情是不一样的,天赋在哪里,只有尝试过了才能知道。”
莱昂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壮丽的风景,停顿了片刻,不知不觉又问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如果你发现自己很擅长某件事,但却并不是真的很喜欢,这种情况……怎么办?”
这个问题里,貌似藏着他自身的某些苦恼和挣扎。
杨柳笑了笑,似乎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难以决择的哲学命题。
她的回答不加思索,还带着一种北京大妞特有的爽朗和务实:“那要看我是不是穷困潦倒吃不起饭了。喜不喜欢是一种爱好,经济基础扎实,才能追求所谓的理想和爱好,人总得先生存下来,再谈其他的事情啊!”
她顿了顿,继续道,声音清淅而平和:“如果这方面没有压力,那就需要看你的人生追求是什么了。擅长的,更容易出成就,获得社会认可。喜欢的,更能给自己带来内心的乐趣和满足。追求哪一方面在我看来都是可以的,都没有错。这种感受是很私人的,也不用在意他人的想法和眼光。关键是,搞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就好。”
莱昂诧异地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杨柳一眼。
这种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思维方式,这种将理想与现实清淅区分的成熟冷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新颖角度。
那个曾困扰他很久、关于天赋与热爱的悖论,就这样被身旁这个年龄不大、脸上还带着些许少年人稚嫩的女孩,用如此朴素直白的语言一语道破。
这让他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
他看着她通透中带着飒爽的侧脸,想起她刚才敏锐地察觉他话外之意后,那不着痕迹却又真心实意的暖心安慰……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微妙的情感,像地底悄然涌动的暖流,从他心中隐隐升腾起来。
一时间,他竟无法清淅分辨,这股陌生的暖意,究竟源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