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的手顿在半空,再次探出去的时候,摸到了一个盒子。
她愣了一下,才将其从杂物的包围中取出。
是一个深蓝色的方形丝绒表盒。
她认得这个盒子。
指尖微微发颤,她轻轻掀开盒盖。
黑色天鹅绒内衬上,静静躺着她全身上下最贵重的一件物品——那块限量版的腕表。
冰冷的金属表壳在室内灯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奢华的光泽,一如当年。
这是爸爸送给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
记忆如同潮水,无声地漫上心头。
在她的成长岁月里,爸爸的身影总是缺席的。生日、节日、家长会……他能陪伴的次数屈指可数,掰着手指头算,最多也就那么一次,就算是这样,爸爸回家了这项福利也不是每年都有的。
十八岁生日前,爸爸在电话里,声音带着罕见的、斩钉截铁的笃定,向她保证:“我们家依依这么重要的生日,这次爸爸一定回来,陪你切蛋糕,吃面条。”
她信了,却装作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怀着少女隐秘的期盼,偷偷书着日子,不敢让妈妈发觉。
然而,防区突发状况,他的承诺再次如同断线的风筝,飘摇着坠落了。
最终,等爸爸终于风尘仆仆赶回家来,她下一个生日都还有几个月就要到了。
和爸爸一起到的,还有这块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表。
它既是成人礼的祝福,也是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歉意。
因为她曾经无数次流露出对爸爸腕上那块旧表的喜欢,他便特意选了这一块,从沉稳的色调到经典的设计,都与他自己的那块极为相似。
直到现在,她还能清淅地回忆起,当爸爸终于归来,亲自将表戴在她手腕上时,一旁妈妈脸上那罕见的、混合着惊讶无奈和宠溺的神情。
这表,任谁一眼都能看出价值不菲。
可爸爸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皲裂粗糙带着薄茧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尖,语气里满是骄傲和得意:“我闺女长大了,是得需要一点珠宝首饰装点门面。但那些项炼耳环太扎眼,和我这大宝贝儿洒脱的气质一点儿不搭。这表刚刚好,低调,实用,最重要的是——”
他扬起自己的手腕,两块风格相近的表在灯光下相互映照,“怎么样?和爸爸的这块象不像?看在爸爸好不容易看得脑仁儿都疼,这才找到一块合心意的,这回啊,就甭生爸爸气了吧?啊?”
她当时笑着给了爸爸一个大大的拥抱,珍重地收下了这份礼物,却没有告诉他,她喜欢的,从来不是他那块旧手表本身。
她喜欢甚至羡慕的,是那块表可以一直、一直戴在他的手腕上,陪在他身边,感受他的体温和脉搏。
不象她,只能隔着漫长的思念和冰冷的手机屏,那么久,才能见他一面。
这块表不但价钱昂贵,更承载着父亲对她最深沉的爱。
从收到那天起,她几乎天天戴着,从不离身。
这次出门远行,考虑到自己有时粗心大意,怕在旅途中有所闪失,才忍痛将它取下,仔细收好。
没想到……
妈妈不知道出于何种考量,竟悄悄将它装进了表盒,塞进了她的行李箱深处。
也许在妈妈心里,这块凝结着父亲生日祝福与歉咎的表,能在冥冥之中,给予独自远行的女儿一点庇佑,让她逢凶化吉,一路平安吧。
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壳,杨柳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又一次飘向了隔壁房间的莱昂。
她从随身背包的夹层里,拿出那个不锈钢小盒,轻轻打开。
父亲那块停摆的旧表,安静地躺在里面。
将两块外形相似、却承载着不同重量的手表并排放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爸爸,”她在心里无声地询问,仿佛在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面对这种情况,我到底应该怎么做?”
可惜,她那位英明神武、无所不能的爸爸,终究不能再象从前那样,对她所有的疑惑都给予清淅而笃定的回答,为她在黑暗中指明前路了。
但有一点,她无比肯定。
如果爸爸在,以他一贯的严谨和责任心,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疑点,任由其隐藏在迷雾之中暗暗发酵,威胁他保卫了一辈子的国和家。
杨柳深吸一口气,指尖反复摩挲着掌中两块冰冷的金属。
它们相似的轮廓,冥冥中仿佛带着某种启示。
忽然,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一个偷龙转凤的计划,在她脑中初具雏形。
这块手表是她的生日礼物,不仅意义非凡,价格也极其昂贵。
它本应被妥善珍藏。
然而,此刻……
她看着这块表,眼神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狠下心来。
她找到酒店前天,借来一个小型工具套装,利用里面最精细的螺丝刀,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撬开了自己那块手表的表壳。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一点闪失就会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表壳之下,精密的机芯如同微缩的星辰宇宙。
她凭借刚刚在网上找到的资料和照片,小心翼翼地,从复杂的齿轮与弹簧之间,取下来一个极其微小、却至关重要的零件。
她不知道爸爸那块旧表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修起来的难度如何。但她很清楚自己这块表的情况——小众品牌,前几年的限量款,早已停产停售。
相应的零件,绝不可能在乌鲁木齐这样一个非官方维修点轻易配到。
将这块“完好”却“被动了手脚”的表,与父亲那块“真正损坏”的旧表进行调换。
这样一来,当她和莱昂带着这块“修不好”的表去商店维修时,她就有了最正当、最无法被拒绝的理由,继续跟在他身边。
而那个被她取下的关键小零件,她会妥善保管。
等这一切尘埃落定,回到北京,她再去找官方售后,将其重新安装回去。
这样一来,这块对她而言无比重要的表,并不会受到任何实质性的、无法挽回的损害。
她在心里反反复复地盘算着这个计划的每一个细节,权衡着其中的风险与收益。
因为这场迫不得已的“欺骗”和即将实施的“挺而走险”,她躺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罕见地失眠了。
强烈的负疚感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决心,在她心中激烈地交战。
第二天一早,天光尚未大亮,只是东方天际透出一抹朦胧而柔和的光线。
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的杨柳,猛地一骨碌从床上翻身坐起。
她赤脚走到窗边,“哗啦”一声,用力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刹那间,一轮如同巨大火球般浑圆的太阳,正从城市的天际线边缘奋力跃出,光芒万丈,大气从容。
温暖而坚定的光线瞬间点亮了房间里的阴暗,也照进了她内心积郁的角落,驱散了那些尤豫和负疚的阴霾。
她静静地看着脚下这座充满活力与热情的城市,在晨曦中一点点苏醒,热闹中带着平和安宁。
她将自己所有的计划,连同每一句需要说出的台词,以及应该搭配的表情和语气,都在脑中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又预演了一遍。
确保,万无一失。
与此同时,隔壁房间。
莱昂同样站在窗前。
只是,他的目光并未投向壮丽的日出,而是远远地、仿佛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当中,用心感受着窗外那充满烟火气的市井日常。
从默默清扫街道的环卫工人,到准时驶出站台的早班公交车,从骑着三轮车、载着满满当当食材准备出摊的小贩,到街头缓缓驶过的巡逻警车……
这一切虽然充满了生活的喧嚣,却井然有序,透着一股蓬勃向上的生命力。
这景象,与他昨晚独自驾车出去时,在城市的另一些角落看到的,异曲同工。
内心深处,那股时常叫嚣着、翻涌着、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焦躁与力量,这一次,没能象往常一样,被那本反复翻阅的《追风筝的人》稍微抚平,却奇迹般地被眼前这片生机勃勃、一派祥和的日常景象,温柔而坚定地安抚了下去。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从窗缝渗入的、清洌而干燥的空气,然后,默默地重新拉上了窗帘。
高大的身影退回房间的阴影里,安静地躺回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