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扎入口处的小广场上,先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人群已经稀稀朗朗,大部分人都被那欢快的节奏感染,自发地添加了舞蹈的队伍,环成了一个大圈,旋转跳跃。
唢呐高亢嘹亮的音色与纳格拉鼓清脆而富有穿透力的敲击声交织在一起,奏出节奏感极强的维吾尔族传统舞曲。
这种带有明显萨满舞蹈遗风的“萨玛舞”,动作简练、大气而舒展,基本步伐并不复杂,但当一群人围成圆圈,踩着统一的鼓点舞动时,那汇聚起来的气势格外恢宏,欢快的气氛像无形的波浪般扩散,轻易就能带动每一个在场者的情绪,因此成了这种集体舞蹈的必备曲目。
和刚才查找莱昂时的曲折惊心完全不同,杨柳一眼就在汇集了各个民族,随着音乐欢乐舞动的彩色人流中,捕捉到了莱纳德那格外醒目的身影。
他人高马大,手脚配合起来似乎还有些忙乱,不够协调,象是刚学会直立走路的大型熊科动物,但好在他基本能踏准那强有力的鼓点节奏,不会在行进整齐的队伍中引发骚乱。
配上那顶融合了哈萨克族刺绣的牛仔帽,让他在舞姿舒展、韵律天生的各族群众中,显得尤为突出,自成一道憨厚而快乐的风景。
一曲终了,热烈的气氛达到顶峰,不论是意犹未尽的舞者,还是驻足欣赏的观众,都不约而同地爆发出一阵由衷的欢呼和雷鸣般的掌声。
莱纳德也看到了回来的杨柳和莱昂,他一把抹掉额头上亮晶晶的汗水,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红晕和未尽的笑意,兴冲冲地跑了过来。
“嗨!你们回来的可有点晚了,”他语气里带着点儿眩耀,又有点遗撼,“这是最后一支舞了!怎么样,我刚刚学会的,跳得还不错吧?”
杨柳看着他孩子般求表扬的骄傲神情,忍不住笑着点头,由衷地赞许:“看来你不仅是个美食鉴赏家,还是个舞蹈天才,学得真快!”
莱纳德还沉浸在刚才那首舞曲兴奋的馀韵里,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名:“这里的氛围简直太好了!就象我们德州那种大型户外烧烤派对,音乐一响,烤肉香味一飘,不管会不会跳,你的脚就自己忍不住要跟着动起来!”
正说着,他象是突然被某种生理信号提醒,脸色猛地一变,从兴奋转为急切,求助似的看向杨柳:“哦!杨,我差点忘了正事!刚才跳舞前我就想去了,一直没找到。这里的卫生间在哪儿啊?”
杨柳闻言,立刻左右张望了一下,目光扫过色彩斑烂的店铺招牌和熙攘的人流,并没有看到显眼的卫生间指示标志。
就在这时,她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站岗的一队警察身上,很自然地走了过去。
那三位警官高大挺拔,采取背靠背的战术站位,身姿笔直挺拔如松。
其中还有一位英姿飒爽的少数民族女警官,她面带微笑全副武装,身边蹲坐着一只威风凛凛的德牧警犬。
那只德牧双耳像雷达似的微微转动,无时无刻不在捕捉周围的声响。它神态严肃,仿佛也在执行着重要的警戒任务,一丝不苟地乖乖蹲在原地,一动不动。
有几位游客正兴奋地围在他们身边拍照留念,无论是警官还是警犬都表现得非常专业和配合,看样子早已对这种来自游客的热情习以为常。
杨柳耐心地等拍照的游客心满意足地离开后,才走上前去,礼貌地询问那位漂亮的女警官最近的卫生间在哪里。
女警官露出亲切友好的笑容,用流利的普通话热情而清淅地给她指明了方向。
杨柳连声道谢,目光忍不住又被那只一脸严肃、正在认真“上班”的德牧吸引,觉得它戴着专用护目镜的样子格外神气,她很想摸一下它看起来油光水滑的皮毛,但考虑到不能打扰人家工作,只能按捺下心里这点“袭警”的冲动,转身离开。
这时,她才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只有仍然盯着德牧、脸上写满羡慕的莱纳德,而莱昂则选择了站在离他们稍远一些的路边,耐心地等待着,似乎刻意与警察的岗亭保持着距离。
“杨,”莱纳德的注意力还在警犬身上,语气里充满了惊奇,“你们的警犬居然还戴着‘太阳镜’!这可真是太酷了,比警官指路当向导还要酷!”
他说着,又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一步三回头的样子,好象一时间又忘了自己迫切想要解决的问题。
他们按照指示找到景区的卫生间,莱纳德颇用了些时间才从里面出来。
紧急的情况得以解除,他的表情却罕见地有些苦恼和困惑,他拿下帽子当做扇子似的扇了扇风,好象上个厕所比跳舞还费劲。
他抹掉脸上的汗珠,挠着头对杨柳说:“杨,说真的,你们这里哪都好,就是这厕所……太让我感觉不习惯了。里面没有准备厕纸,也没有马桶,只有……呃,那种需要蹲着的地方。最奇怪的是,墙上还有个挂钩。虽然和一位女士讨论这些可能有些不太礼貌,”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忍不住表达了他的疑惑,“我实在不能理解,难道每次都需要把裤子全部脱掉,挂在旁边那个钩子上才能上厕所吗?这是不是有点……太麻烦了?”
莱纳德说这话的时候,杨柳正好在喝刚买的瓶装水。
新疆产的苏打水充满了气泡,直冲咽喉,她也差一点被他这番惊世骇俗的理解和直白的言论呛得背过气去。
“咳咳咳……”她一边咳嗽,一边快速转头看向莱昂。
见他也是一脸莫明其妙,这才放下心来。
“咳咳……不不不,不是这样的!”她连忙摆手,强忍住笑意解释道,“那个挂钩不是专门用来挂裤子的,也不是必须使用的。它只是为了方便有人需要临时放置随身的小包或者外套之类的东西,因为蹲下的时候,东西放在地上或者拿在手里都不太方便。”
莱纳德恍然大悟,拖长了语调:“哦——原来是这样!”
但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下,仍旧撇了撇嘴,实话实说:“可是,光是蹲着上厕所这一点,对我来说也还是太不方便了。我感觉自己很难保持平衡,练习了很长时间还是蹲不稳,扶着墙壁也依旧摇摇晃晃的。在厕所里面耍杂技,失败了可不好玩。”
杨柳理解地笑了笑:“这个嘛,确实是我们中国人长久以来的习惯,这一点你可能真的要尝试入乡随俗了。不过现在很多景区的卫生间也配备了马桶,下一次你可以注意一下门上面的标志,选择有马桶的隔间。”
莱纳德耸了耸他宽厚的肩膀,语气轻松了些:“哦,那可真是一个好消息!”
解决了“人生大事”,一行三人继续逛巴扎。
莱纳德看到刚才因为实在吃不下而遗撼错过的酸奶粽子,此刻好象胃里又腾出了空间,立刻买了一份。
杨柳早就对这顶顶大名的新疆特产一见倾心,也一起买了一份。
这种将冰凉浓稠的自制酸奶和甜美的果酱淋在晶莹糯米粽上的吃法,让本来就喜欢糯米制品的杨柳眼前一亮,酸甜冰凉的口感在舌尖化开,她吃得一脸满足。
然而,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莱纳德咬了一小块尝了一口之后,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还是杨柳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对某种食物流露出如此明显的不满。
“感觉怎么样?”杨柳笑着问他,带着点好奇。
莱纳德摇摇头,还是一如既往的坦诚直率:“对我来说,果酱的味道不够甜,酸奶又太酸了。最重要的是,这个白色的三角形东西,口感好奇怪,黏糊糊的,又很有弹性,象是在咀嚼某种有轫性的胶质。抱歉,杨,这个我是真的不太喜欢。”
杨柳在一旁笑了笑,点点头表示理解:“这个白色的三角就是粽子,是用一种叫做糯米的米做的。这种米和我们平常吃的大米不一样,煮熟之后就是这种黏软弹牙的口感。这种粽子在我们中国,也分甜味和咸味两大流派,很多人也只能接受其中一种。就象我,就只喜欢吃甜粽子,完全接受不了肉馅的咸粽子。所以你吃不习惯,一点也不奇怪。”
她说着,看了一眼在一旁默默啃着汉堡的莱昂,觉得这也是个介绍传统文化的好机会,便继续补充道:“而且,粽子可不是普通的食物。它最初是中国古代的一种祭祀用品,后来为了纪念一位名叫屈原的历史人物而流传开来。他因为自己的国家灭亡,悲愤之下投江自尽。人们爱戴他,怕江里的鱼虾吃他的身体,就用叶子包裹米投入江中喂鱼。这个行为深入人心,后来就成了端午节的标志。从考古发现来看,这种食物至少有两千三百多年的历史了。现在我们吃的这种酸奶粽子,也是一种融合了各民族风味的独特小吃,只有在新疆才能尝到这样的搭配。”
得知这看似普通的白色三角米糕,竟然是为了纪念一位着名的历史人物,并且拥有如此悠久的历史,莱纳德惊讶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张成了o型。
他下意识地吞了一下口水,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敬畏与好奇的神情,好象下定了什么决心。
“wow,两千三百多年?这太可怕了!”他惊叹道,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两千三百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你们中国人居然还知道得这么清楚,而且还在用吃东西的方式来纪念!想不到这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白色三角形,背后居然藏着这么古老的故事,太难以想象了。不行,我必须带着敬意,再来尝试一下!”
他说完,象是要完成某种庄严的仪式,豪迈地张开嘴,对着手里剩下的半块酸奶粽子咬了一大口。
然而,强大的文化滤镜似乎也无法扭转他味蕾的真实感受。
他的脸色在咀嚼了几下后,依旧变得有些难看,眉头紧锁,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好不容易才将那口混合了历史与文化的食物咽了下去。
“不行……实在对不起,”他哭丧着脸,对着手里的粽子残骸说道,“两千三百年的老伙计,你的故事很感人,但你的味道……还是不太适合我!”
杨柳看着他这副痛苦又真诚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被逗地笑出了声。
而莱昂,始终靠在一边,沉默地啃着手中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汉堡。
纸袋发出的轻微窸窣声、旁边商店喇叭里传来的悠扬维吾尔族歌曲声、身旁杨柳和莱纳德之间轻松愉快的交谈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构成了一道无形却坚实的墙壁。
他第一次如此清淅地感觉到,自己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快餐汉堡,更象是一个像征。
一个他自己基于过往经验,为求自保,主动选择、亲手构筑起来的,与眼前这个鲜活、生动、充满了烟火气息的世界之间格格不入的像征。
这种隔阂,曾是他觉得自己血脉中注定的东西。
但在此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欢腾与喧闹的包围下,却让他前所未有地尝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