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重新发动,莱纳德还是那样毫不吝啬他的热情,一边用力鼓掌,一边用他那洪亮的嗓音欢呼:“well done!(干得漂亮!)”
那架势,仿佛杨柳刚才完成的不是一次简单的道路救援,而是什么了不起的壮举。
他拉开车门,庞大的身躯灵活地钻进了后座。
莱昂也坐回了副驾驶,他系好安全带,唇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形成一个极浅淡的弧度,目光落在杨柳身上,语气是一贯的认真:“辛苦了。这次的救援是怎么收费的?费用我来支付。”
杨柳一边观察后视镜,一边利落地打方向盘导入主路,摇了摇头:“不用。警官刚刚说了,不要钱,免费的。”
莱昂闻言,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杨柳一眼。
那眼神里没有太多惊讶,更象是一种“果然如此”的确认,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她与公权力部门打交道时那种天生的熟稔与自如,仿佛再次印证了他心中的某个盘亘已久的猜想。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哦”了一声,默默地将头转了回去,看向前方。
然而,这个回答却象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后座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oh!y!god!(哦!我!的!天!)”
莱纳德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一双蓝眼睛瞪得溜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中国的警察居然这么好?!跑这么远来救援,就只是……就只是收个卖汽油的钱吗?那点钱可能连他们警车来回的油费都不够呢!”
杨柳通过后视镜看到他夸张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连忙更清淅地解释:“不不不,莱纳德,你理解错了。是救援和加油,都——不——要——钱。完全免费。”
她顿了顿,语气也带上了一点感慨,“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大老远的麻烦人家警察叔叔专门跑一趟,心里还挺过意不去的。”
莱纳德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了,他皱着浓密的眉头,愣了半天,仿佛大脑正在处理一个极其复杂的悖论。
好一会儿,他才喃喃的,用一种梦游般的语调说道:“wow……我是说,wow……我简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真不可思议。”
他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找回真实感,随即用一种带着美式黑色幽默的语气吐槽道:“嘿,说真的,要是我们美国警察也这么干,相信我,我们政府停摆的时间纪录,不出一个月就能创下历史新高。”
说完,他好象觉得自己这语出惊人的结论需要一点支持,便自然而然地看向副驾驶上那位法律意义上的“同胞”,寻求认同:“你说是吧,兄弟?这简直太‘社会主义’了!”
莱昂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默认、自嘲和某种不便言明之情绪的复杂神态。
他牵动嘴角,回了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依旧惜字如金,用他标准的低沉嗓音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aybe(或许吧。)”
莱纳德没有得到预期的热烈响应,也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杨柳身上,目光里充满了货真价实的羡慕:“说真的,杨,我越来越羡慕你了。”他环顾了一下这辆结实可靠的越野车,以及窗外那片刚刚为他们提供了免费救援的土地。
杨柳闻言,嘿嘿一笑,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挺直了腰板,一种混合着自豪与归属感的情绪自然流露:“这一点,我倒十分同意你的看法。”
她的声音清亮而肯定,“我们中国的警察和军人,就是全世界最好的!”
作为一个前军属,这句话她说得格外掷地有声,胸膛里充盈着一种与有荣焉的暖流。
然而,这股暖流几乎在下一秒,就与她心底那份深藏的、对父亲的思念与感伤撞了个满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骄傲与失落的复杂情绪再次涌上心头,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化作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目光也短暂地失去了焦点,望向了窗外飞速倒退的戈壁滩。
莱昂坐在一旁,眼角的馀光惊鸿一瞥,捕捉到了她脸上这瞬间的情绪转换。
他的视线在她侧脸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然地将头转向了自己这一侧的车窗。
之后的行程格外顺畅,引擎平稳地轰鸣,仿佛要将刚才抛锚的窘迫远远甩在身后。
只是由于路上的小插曲眈误了一些时间,当他们按照导航驶离高速,准备进入乌鲁木齐市区时,很不幸地,一头便扎进了晚高峰汹涌的车流里。
这阵仗,乌央乌央的车辆首尾相连,蠕动着前行,比北京早高峰的北四环也丝毫不见逊色,宽阔的马路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停车场。
杨柳只能认命地一脚油门、一脚刹车,小心翼翼地在车流的缝隙里腾挪,把好端端一辆威风凛凛的“牛头”,硬生生开出了“蜗牛”的耐心。
坐在副驾驶的莱昂倒是面不改色,似乎对这种大城市标配的拥堵早已习以为常。
他一直专注地盯着窗外的车流,目光扫过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和闪铄的霓虹,又好象只是无意识地将目光焦点落在某处,沉浸在旁人无法窥见的思绪里,安静得象一尊雕塑。
杨柳趁着刹车的空隙,朝着车内后视镜望了望。
这种贪吃蛇式、进两步退一步的行驶风格,显然拥有强大的催眠效果,早已将面露疲色的莱纳德成功“哄睡”。他歪着脑袋靠在车窗边,浅棕色的卷发有些凌乱,伴随着车辆轻微的晃动,正发出均匀而轻微的呼噜声。
难怪……
杨柳心想,怪不得车厢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安静了不少。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导航,屏幕上代表他们路段的那一条线,已经变成了触目惊心的深红色。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驾驶,加之之前情绪的起伏,一阵倦意袭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都沁出了些许生理性的泪水。
“累了?”莱昂冷不丁地开口,声音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淅,差点吓了杨柳一跳。“前面有能靠边停车的地方吗?换我来开。”
杨柳连忙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睡意:“没事没事,我还能坚持。主要是这条路现在看起来太堵了,水泄不通的,也找不到合适停车换手的地方。”
她顺势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她略显疲惫的脸,“哦对了,我昨天定好了一家酒店,位置和评价看起来都不错,你要看看吗?”
经过了下午在加油站那段有些尴尬,仿佛被看穿的对视,杨柳面对莱昂时,总有一种莫名的心虚,仿佛自己的小心思无所遁形。
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她开始下意识地没话找话,试图用日常的对话来填补沉默带来的微妙张力。
莱昂的反应和她预料的一样,他甚至没有侧过头来看一眼手机屏幕,只是语气平淡地回应:“没关系,你决定就好,你觉得合适就行。”
杨柳讪讪地把手机放回原位,指尖无意识地划拉着屏幕,又聊起了另一个话题:“那个……明天我们的安排是去大巴扎,就在乌鲁木齐市区里面逛一逛,你觉得怎么样?”
莱昂几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目光依旧落在窗外:“都可以。”
他的“可以”两个字话音刚落,后座就传来了莱纳德迷迷糊糊、带着刚睡醒时沙哑鼻音的问话:“明天去哪儿?你们刚才说……大巴扎?那是什么地方?”
杨柳不禁在心里感叹,这位“神助攻”醒得可真是时候!
她马上就要黔驴技穷,找不到话题来缓解和莱昂独处时的微妙气氛了。
“大巴扎就是你之前提到的那个,有很多很多美食和特产的大市场。”
杨柳耐心地解释,“‘巴扎’是我们新疆少数民族同胞的语言,意思就是集市、市场。”
“哦——!”莱纳德恍然大悟地拖长了语调,随即好象真的饿了似的,响亮地吧唧了吧唧嘴,“那可太棒了!说实话,不好意思,我刚才好象不小心睡着了,可能是我空空的肚子坚持不懈地把我叫醒了。”
他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几乎凝滞不动的车海,语气里带着真实的惊讶,“wow……乌鲁木齐这么繁华啊!看起来完全象个国际化大都市!你看这车流,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简直……呃,如果能不全都象现在这样堵在路上,那就更完美了。”
仿佛是为了给他的话加之一个生动的注脚,他话音未落,一声响亮而悠长的“咕噜——”声,便从他的腹部清淅地传了出来,在相对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莱纳德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小腹,语气委屈又无奈,象是在跟一个不听话的老朋友商量:“sorry, buddy……(抱歉,伙计……)但是你看外面这个情况,我估计你还得再坚持饿一会儿。”
这样一个身材魁悟、性格彪悍的德州壮汉,此刻却对着自己抗议的肚子又是解释又是道歉,那颇具反差的画面让杨柳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
她本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的待客之道,一边伸手在自己的随身背包里翻找,一边用安抚的语气说:“哦,真不好意思,都是因为我忘了加油,才让我们眈误了时间,正好赶上了晚高峰。我看看我这里有什么能垫肚子的……我这里有,我这里……”
然而,她埋头翻了半天,只摸出两包红油诱人的魔芋爽和一瓶薄荷味的口香糖。
得,哪个也不顶饱啊。
杨柳在心里哀叹一声。
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副驾驶上的莱昂,声音里带上了点不好意思:“莱昂,我包里没什么能正经充饥的,你那里……有能吃的东西吗?”
莱昂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漆黑的眼眸里黑洞似的,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飞快地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那个正眼巴巴望着他、满脸写着“饥饿”的莱纳德,然后默不作声地伸手,在他那件功能性强大的冲锋衣某个隐蔽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精准地掏出了一根独立包装的蛋白棒,手臂越过座椅靠背,朝后面递了过去。
“给你。”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我只有这个。”
莱纳德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立刻接了过去,嘴里连声道谢:“谢了兄弟!”
他三两下利落地撕开包装,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大口,一边用力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评价,“恩!提拉米苏口味!我喜欢!”
坐在前面的杨柳,通过车内后视镜看到莱纳德竟然能把那在她看来味同嚼蜡、只是为了高效补充能量而存在的蛋白棒,吃得如此津津有味,甚至还精准地尝出了“提拉米苏”的风味,她赶紧抬手捂住了嘴,肩膀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费了好大劲才把即将冲出口的笑声给硬生生憋了回去。
这群美国人的味蕾,怕不是有什么特异功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