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单又难吃却很有饱腹感的早餐后,莱昂利落地收拾好帐篷,两人重新坐回车上,准备出发查找杨柳那辆抛锚的小车。
趁莱昂整理后备箱的间隙,杨柳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已经被莱昂重新放回后备箱,端端正正躺在枕头上那本他看了一整夜的书。
书名很短,只有三个单词,一眼便能看清。
《the kite runner》。
《追风筝的人》。
书封面已有些磨损,显然被反复翻阅过多次。
杨柳心下微讶。
这本书的中文版她也读过,确实是一个关于背叛与救赎的深刻故事,但何至于让人在戈壁寒夜里彻夜不眠地沉浸其中?
想到“彻夜不眠”,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正在系安全带的莱昂。
他脸上虽看不出太多倦怠,但眼底那几缕细微却无法掩饰的红血丝,让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
这辆“牛头”车可是他们眼下唯一的指望,在这片广袤的无人区里,若是领航员因为疲劳看错了地图,或是司机一个精神不济出了什么事故……后果不堪设想。
她眼珠微转,立刻有了主意。
“莱昂,”她侧过身,语气真诚又带着点理所当然,“今天换我来开车吧。我看不懂你那张地图上的定位,让你一边看地图一边开车太危险了。我们分工合作,你专心导航,我负责驾驶,这样效率更高,也能早点找到我的车,怎么样?”
她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淅,合情合理。
莱昂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几乎看不出停顿,便点头应允:“好。”
两人迅速交换了位置。
杨柳高考结束就考了驾照,驾龄不算短,在北京的车流里也算得上游刃有馀。但真正握住这辆“陆地巡洋舰”的方向盘,感受着它沉稳的体量和视野,引擎激活的低沉轰鸣仿佛直接敲在她的心坎上,一种混合着力量感与新奇的兴奋感瞬间点燃了她的血液。
“哈哈,”她忍不住笑出声,拍了拍方向盘,语气里满是发现新大陆般的雀跃,“这下我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新疆人民都爱这车,还亲切地叫它‘牛头’了!”
这句发自肺腑的感叹果然引起了莱昂的注意。
他从地图上抬起头,略带疑惑地重复:“牛头?”
“对啊,”杨柳用力点头,伸手指了指方向盘中央的车标,“你看这丰田的标志,象不象一个长着两只犄角的牛头?”
莱昂凝神看了两秒,恍然之色掠过眼眸,唇角微微牵动了一下:“是有些象。”
见他情绪似乎不错,杨柳顺势问道,语气轻松得象是在拉家常:“对了,你这车也是租的吧?我看是本地牌照。你们外国人在中国开车,也需要象我们一样从头开始考驾照吗?”
莱昂的视线重新落回膝上的地图,回答得很自然:“不用。持有其他国家的有效驾照,准备好要求的材料,可以申请临时驾驶许可证。”
“哦,原来是这样。”杨柳做恍然大悟状,点了点头,“那你这趟旅行准备得可真充分。接下来是打算去阿勒泰滑雪吗?听说那里的‘粉雪’特别有名,每年都吸引好多外国游客,就跟瑞士似的。”
“像瑞士?”莱昂微微怔了一下,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情绪。
他顿了顿,补充道,“是吗?我计划去喀什。新疆太大了,自驾会更方便。”
杨柳通过车内后视镜,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那一瞬间的迟滞。
她不动声色,立刻将话题引向新的方向:“是吗?这么巧,我也要去喀什!那里是南疆重镇,自古以来就是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地方,历史底蕴特别深厚,一定特别有意思。看来你对新疆真的很了解啊!”
然而,莱昂并没有接这句话。
他重新垂下眼帘,专注地看着手中那份详尽的纸质地图,修长的手指在某条路在线轻轻一点,声音平稳地提醒:“前面,该转弯了。”
在莱昂精准的导航下,那辆可怜巴巴趴在戈壁里的小车很快出现在视野尽头。
旭日东升,驱散了夜间刺骨的寒意,昨夜那些如同鬼魅的雅丹群,此刻在金色的阳光下显露出恢宏而温暖的橘色调,天地间焕然一新。
唯一不变的,是杨柳那辆依旧纹丝不动的座驾。
她脱下冲锋衣,和莱昂一同带着工具走到车前。
莱昂检查故障时的专注神态,与他端起相机时如出一辙,那是一种全情投入、摒除杂念的专业。他很快做出诊断:“只是爆胎,问题不大,换上备胎就好。”
说话间莱昂已经脱掉了外套,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他完全沉浸在更换备胎这项纯粹的技术性工作中,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工程师般的条理和专注。扳手在他手中稳定地转动,拧紧螺丝的力度恰到好处。
这种全神贯注让他暂时降低了对周遭环境的警觉,仿佛世界里只剩下他和这辆需要修复的车。
杨柳在一旁,表面上是尽职的助手,适时递上合适的工具,或是扶稳轮胎。但她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了查找那个稍纵即逝的“碰瓷”时机上。
她的“话痨”属性此刻火力全开,从新疆的气候聊到昨晚车子趴窝时的窘态,语速轻快,内容跳跃,试图用声音的帷幕,屏蔽她真正的意图。
就在莱昂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手臂肌肉微松,身体即将直起的那个临界点——时机到了。
“爸爸,对不起!”
杨柳闭了闭眼,在心头默念。
睁开眼睛,她默默深吸一口气,笑着说道:“累了吧?实在太感谢你了!喝点水……”
随着声音的适时响起,她拿着水瓶,上前一步,姿态关切。
同时,她的脚下仿佛被一块潜藏的石头精准地“绊”了一下。
“哎呀!”
一声短促的惊呼,她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姿态狼狈却暗藏章法。
那只没有拿水瓶的手,正松松戴着那块老旧的手表,此刻正随着她“慌乱”地查找支撑的动作,“不小心”地、结结实实撞向莱昂刚放下的那件金属扳手上。
“咔哒。”
一声清淅、脆硬的碰撞声,在空旷的戈壁上显得格外刺耳。
杨柳立刻借势向后跟跄两步,勉强稳住身形。
但她顾不得自己“险些摔倒”,所有的注意力都瞬间聚焦在手中的表上。
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惊愕和心疼瞬间爬满她的脸庞。她倒吸一口冷气,指尖颤斗地抚摸着表壳。
那里,确实有一道细小的刮痕,而更致命的是,本就停滞的秒针也彻底不动了。
“……怎么会?”她用一种带着哭腔、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自语,声音轻得象要被风吹走,“表针……不走了?刚才……刚才还好好的……”
她猛地抬起眼,看向莱昂,眼神复杂得象一团乱麻。
那里面有真实的慌乱,有心痛,还有一丝被她“努力压抑”、却仍“不小心”泄露出来的,混合着无助和“这都怪你”的委屈。
她把尖锐的“指控”,小心翼翼地包装成了“不幸的事实陈述”,留白处满是需要对方自行品味的意味。
莱昂沉默了。
作为钟表匠的外孙,他太清楚一块结构成熟的老手表需要多大的冲击力,才会导致彻底的停摆。
方才那次“碰撞”的力度,在他专业的评估体系里,根本不足以造成这种程度的损坏。
而且,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他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了一个细节。
在她“失去平衡”的前一瞬,她的身体重心并非完全失控,那内核收紧的瞬间,更象是某种……下意识的控制。
这种状况,与他昨晚刚刚重温过的经典文学情节瞬间重叠。
那个关于风筝、背叛与救赎的故事,就源于一次和手表有关的诬陷。
一丝荒谬甚至带着点黑色幽默的熟悉感掠过他的心头。
“就这样来了?属于我的‘哈桑’时刻?”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邃到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看着杨柳,进行着快速的评估。
这短暂的沉默,本身就象一块巨石,压在杨柳的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对不起,我很抱歉发生了这样的事。”他伸出手,语气礼貌而坚定,“让我看看,可以吗?”
杨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屏住呼吸,将手表递了过去。
她生怕他从那细微的刮痕和早已存在的“旧疾”中,看穿她憋脚的把戏。
莱昂接过表,指尖感受着那冰凉的金属和岁月的痕迹。
他假装仔细检查,指腹摩挲过表壳和表冠,实则是在心里默默盖章确认。
这块表可能早已存在问题,而损坏的方式也透着不对劲。
而刚才那一下,绝非致命一击。
“这表是我爸爸留下的……”杨柳生怕他看出更多破绽,急忙开口,声音里带着沉痛的哽咽,“它对我来说,不仅仅是块表……是念想。”
她观察着莱昂的神色,继续抛出精心准备的方案,“这种老旧的款式,估计只有乌鲁木齐那样大城市的老师傅才能修了。莱昂,我知道这也不能完全怪你,我也有责任……”
她话锋一转,眼神恳切:“这样好不好?你去喀什,必经乌鲁木齐,带上我一点都不绕路!一路上我可以给你当翻译、当导游!有我在,你跟当地人沟通会方便很多,能帮你避免不少麻烦。等到了乌鲁木齐,找到修表的师傅就好,修表的费用我自己出,绝对不用你负赔偿。你觉得……怎么样?”
她一口气说完,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莱昂将手表递还给眼巴巴望着他的杨柳。
他的好奇心,被彻底点燃了。
这个看似阳光开朗、甚至有些莽撞的北京女孩,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制造这样一个在他看来漏洞百出的借口,只为了缠上他?
她的目的是什么?是单纯想搭个便车,寻求旅伴?还是……背后藏着更复杂的隐情?
直接拆穿,固然简单,但无疑会关闭所有探寻真相的可能。
“将计就计”,成了此刻最自然,最有趣,也最富吸引力的选择。
因为只有拉住这根线头,才能把线团解开。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杨柳带着忐忑和期待的眼神,做出了决定。
“好吧。”他笃定而清淅地说道,仿佛只是答应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请求,“我们一起去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