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的夜,是一种能将一切声音都吸走的纯粹的寂静。
只有风,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嶙峋的雅丹土丘之间,发出低哑而悠长的叹息。
莱昂半跪在沙石地上,低头审视着相机显示屏上刚刚拍下的星空照片。
杨柳偷偷瞄过去,屏幕上,银河璀灿,星芒锐利,任何摄影爱好者看到这样的直出效果恐怕都会欣喜若狂。然而,莱昂那线条分明的侧脸在屏幕微光的映照下,却没有任何满意的神色,反而掠过一丝近乎严苛的失望与不满。
这个表情转瞬即逝,须臾间就消失在了风里
他默然无语地起身,走向旁边那几个看起来异常结实、带有定制缓冲内衬的装备箱。
随着箱体开启时发出轻微而顺滑的“咔哒”声,他从中取出了另一台相机机身和一支看起来更加笨重的长焦镜头,开始熟练地更换。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带着经过军事化训练一般的精准。
杨柳站在几步之外,目光恰到好处地落在那套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价值不菲的装备上。她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摄影爱好者见到顶级器材时那种难以掩饰的痴迷与惊叹。
问话的时机选择的相当精准,语气和表情都自然无比。
然而,莱昂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创作构思里,对这句试探性的询问并未投注多少注意力。
他一边低头检查新换上镜头的卡口,一边轻描淡写地回应,语调平稳地象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不,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
话音落下,他似乎才察觉到这般回答在旁人听来或许过于简单轻慢,目光依旧停留在他的相机上,却几乎是立刻补充道:“当然,我认为对于摄影而言,用什么相机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拍出的成片,有没有精确地表达出拍摄者想要传递的内容和效果。”
说到这里,他终于转过头,视线短暂地扫过杨柳挂在胸前的相机,那眼神象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匠人在评估一件工具,无关贵贱,只看趁手与否。
“我认为拍摄是一种很私密的艺术表达。”他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穿透力,“因为是艺术,所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观点和态度,这很正常,并没有绝对的优劣之分。”
他一边说,手指一边熟练地拂过相机机身,检查着每一个按钮和转盘的状态,动作流畅自然,不假思索,如同呼吸。
最终,他抬起眼,再次对上杨柳的视线,脸上露出了那种初见时那种看起来彬彬有礼实际上拒人千里的公式化笑容。
“这大概也是我做不了专业摄影师,只能将摄影当做个人爱好的原因吧。”
这番话,他说的看似随意,甚至带着点自嘲,却象一串密码,正中杨柳的心扉。
超越器材,直指表达的内核与艺术的私密性。
他对于摄影本质的理解竟与她父亲杨钊多年来传递给她的观念不谋而合。
这是她自己在纷繁的摄影圈里,始终秉持的一种积极而纯粹的心态,也是一直被她视为偶象的知名野生动物摄影师llp的摄影格言。
她聆听着,忍不住下意识地连连点头,一种遇到知音般的共鸣感悄然冲淡了方才略带敌意的审视。
直到莱昂对她微微侧头,伸出一只手,做出一个清淅而优雅的“请先行”的动作。
他的姿态自然而从容,一举一动都透着一种谦谦君子刻在骨子里的绅士风度,与这片粗犷野性的戈壁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柳回过神来,对他笑了笑,也不再客气,坦然转身,走在了前面。
身后,莱昂手中强光手电打出的光柱,为她照亮了脚下坎坷不平的路。
她能清淅地听到自己大马金刀地走在戈壁滩的碎石上造成的响动,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莱昂那几乎微不可闻、却又节奏轻快稳定的脚步声。
这显著的差别,让她心里刚刚升起的那点共鸣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探究。
这人,一举一动,一板一眼,做什么都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规规矩矩。
这风范和气质,不象美国人,倒是像中国人。
这个念头一旦闪现,便如同藤蔓般迅速缠绕住她的思绪。
二鬼子可比小鬼子更难缠。
抗美援朝战场上,因为这,我们曾经吃过大亏。
她从小到大不知道听教她通背拳的大爷念叨过多少次了。
刚刚那个似乎被莱昂无懈可击的回答暂时安抚下去的问题,此刻被她毫不尤豫地再次拎出,并在心里狠狠地打上了一个更大、更醒目的问号。
她借着调整相机的动作,微微侧首,用眼角的馀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身后那个沉浸在光影世界里的男人。
他专注地调整着相机参数,挺拔的身影在手电筒的照射下拉出一道修长的影子。
这家伙,真是越看,越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拨不开的迷雾。
他救了她,果断又慷慨。
但他的出现,他的装备,他的言行,他这身与环境和国籍都格格不入的沉静气质……所有这些碎片,都在她脑中叫嚣着不寻常。
她费劲心思地出招,他却只是轻轻一抬手,就能将她轻易打发掉。
每当他的言辞让她打消一点顾虑,他的行为举止就又会带来更多的怀疑。
前方的路依旧被黑暗笼罩,而她身后的光,此刻在她眼中,却来自一个深不可测的谜团,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洞。
杨柳抬起头,银汉昭昭,广袤无垠。
她仰望着这片父亲用生命守护过的星空,一种比好奇更沉重、比共鸣更滚烫的责任感,在她心中彻底压倒了尤豫。
她会咬定青山,决不放弃。
而此刻,谜团的主角“青山”,似乎终于找到了他等待的“完美瞬间”。
与之前在戈壁滩上为了查找角度而辗转腾挪不同,这一次的莱昂,仿佛孙悟空得了定海神针,因为终于拿到了趁手的兵器,显得异常沉稳。
他没有象上次在戈壁滩上打滚,查找最合适的姿势,只是简简单单往那里一站,与背后无垠的宇宙构成一幅极简而富有力量的剪影。
他飞快地构图、按下快门,动作流畅而笃定,带着无可辩驳的自信。
相机在他手中,不再仅仅是工具,更象是他肢体的延伸,思想的出口。
不过片刻,他便完成了拍摄,低头审视显示屏时,透出心满意足的松弛。
他利落地开始收拾装备,每一个部件都轻拿轻放,物归原位。
然后,他转向一旁正努力伪装成“闲庭信步、欣赏夜景”的杨柳,语气是一贯的认真:“不好意思,久等了。现在我们可以扎营休息了。”
“好,我来帮你。”杨柳立刻接口,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车尾,脸上挂着乐于助人的热情笑容。
然而,当莱昂“咔哒”一声打开越野车后备箱时,杨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为了目定口呆。
这……哪里是后备箱?
这分明是一个刚刚遭遇了台风袭击的“杂货仓库”!
与莱昂那些摄影装备一丝不苟的规整感截然相反,后备箱里呈现出一种灾难性的混乱。
几个看起来同样结实专业的行李箱占据了主要空间,但箱盖大开,里面各种生活用品杂乱地堆栈在一起。
几袋未开封的压缩食品和能量棒挤在角落,与一个滚来滚去的橙色工具盒作伴。
一件沾着尘土的冲锋衣团成一团,塞在缝隙里。
最显眼的,是那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羽绒枕头,此刻正孤零零地压在一个军绿色的行李袋上,上面还放着两本书,与周遭的混乱格格不入。
而莱昂,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自己弯成一只“大虾”,几乎将半个身子都探进了这片“灾难现场”里,徒手在里面翻找着。
随着他的动作,原本就混乱的秩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一步崩塌,几根蛋白棒从某个缝隙滑落,掉在了车厢底部。
杨柳看着这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刚才想帮忙的念头瞬间烟消云散,甚至觉得无处下手。
“没关系的,”莱昂似乎察觉到她的靠近和无措,直起身,连连摆手,语气带着一种“不想麻烦别人”的客气,“这个帐篷是单人的,结构很简单,我一个人很快就能搞定。”
说完,他又一头扎进了那堆杂物里,几乎是将里面的东西挨个摸索了一遍,才终于从某个深处,拖出了一个收纳紧凑的迷彩帐篷包。
直到看见那个明显只够容纳一人的迷你帐篷,杨柳才猛地回想起他刚才的话。
“帐篷是单人的”。
一丝尴尬和新的疑虑同时浮上心头。
他救了她,却只有一个单人帐篷。
深夜的荒郊野岭,温度骤降,他打算如何安置她?
是让她睡在车里,还是……
这个发现,让她心中那个关于莱昂的谜团,又添上了一笔浓重而复杂的色彩。
他究竟是过分恪守界限的绅士,还是别有用心,抑或……只是单纯的生活白痴?
她站在车旁,看着莱昂开始熟练地展开帐篷支架,流畅的动作与后备箱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
夜空中的星河依旧璀灿,而地上的局势,在杨柳看来,却比这星空更加错综复杂,难以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