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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生素……他们说……你这里有消息……”男人声音嘶哑,每说几个字都要喘一口气,眼神浑浊,却死死盯着格林,像溺水者盯着最后一根浮木。
格林靠在自己那个由半截货柜改造的“家”的门口,姿态看似放松,实则全身肌肉都处于精密的计算状态。他目光扫过那个帆布包,评估着它的体积和可能的内容物,更评估着眼前这个男人的状态——濒死,但还没完全失去价值。
“消息,我有。”格林的声音平稳,带着一种经过刻意打磨的、不显露情绪的沙哑,“旧城第七区,‘生命线’社区诊所的地下备用仓库。灾难初期就被掩埋了,入口在一条堵塞的下水道支线后面,知道的人不多。里面,”他顿了顿,象是从记忆数据库里精准调取资料,“有未开封的阿莫西林克拉维酸钾,至少五箱。还有哌拉西林他唑巴坦,外科缝合包,静脉输液设备……”
他每报出一个名词,男人的呼吸就急促一分,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
“代价。”男人嘶哑地打断他,将怀里的帆布包往前递了递,包裹沉甸甸地落下,“所有……都给你。换……地图。”
格林没有立刻去接。他认识这种包裹,里面通常是旧时代的硬通货——金银首饰,偶尔有未切割的宝石。在秩序崩塌初期,这些东西还能换来些许食物或庇护,但现在,它们的光芒比不上一块压缩饼干或一口干净的水。它们成了最沉重的、也是最无用的记忆。
“这些东西,”格林用脚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包裹,金属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现在换不来你需要的药。”
男人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绝望如同潮水般涌上脸庞,那溃烂的身体似乎也随着希望的破灭而更加佝偻。
格林沉默地看着他。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交易。他脑中存储着无数类似的“记忆”——仓库位置、秘密信道、未被发现的储备点。这些记忆是他新生的资本,是他在这片焦土上赖以生存的“硬通货”。每一次交易,都是一次对人性的称量。
他可以帮助这个男人,给出地图,或许能救他一命。但这意味着消耗掉一个有价值的“信息资产”,而且可能暴露这个信息渠道,引来不必要的关注或争夺。在这个时代,廉价的同情心是致命的奢侈品。
他也可以拒绝,看着这个男人在痛苦中死去,保全自己的信息和安全。这很冷酷,但符合生存逻辑。
就在他准备开口,用一句程式化的“爱莫能助”结束这场交易时,他的目光无意中落在了男人因为紧抱包裹而露出的手腕内侧。那里有一个模糊的、但依旧能辨认的旧纹身——一个简化版的“普罗米修斯”科技logo,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开拓者7号项目组”。
格林的心脏猛地一缩。
“开拓者7号”……那是“普罗米修斯”科技早期一个并不成功、但极具开拓性的脑机接口探索项目。格林,当年曾亲手签署了这个项目的终止令,认为其商业前景不明,将资源转向了更赚钱的“极乐净土”娱乐舱。
一个早已被遗忘的项目……一个可能因此而失去一切的程序员或工程师……如今像垃圾一样腐烂在这片他自己也曾参与建造的文明废墟里。
过去永远不会过去,它只是在等待最糟糕的时机重现。
一种混合着厌恶、荒谬和一丝极淡愧疚的情绪,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神经。他厌恶这种软弱的情绪,它防碍理性的判断。
“……包裹,我收下。”格林最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地图,我会画给你。但有个条件。”
男人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微光。
“告诉我,”格林盯着他的眼睛,“‘开拓者7号’……后来怎么样了?那些参与项目的人。”
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格林会问这个。他蠕动着干裂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讲述起来。项目被裁撤,团队解散,内核成员被并入其他部门,边缘人员被“优化”掉……他自己,因为拒绝签署一份关于项目“技术缺陷”的夸大报告(他认为那只是商业决策的借口),最终被排挤,边缘化,直到“大过滤”来临,彻底失去一切。
他的叙述混乱而充满怨愤,夹杂着对旧日同事命运的零星记忆——有人去了“伏羲”,有人沉沦,有人早已不知所踪。
格林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但他脑中那台名为“谟涅摩叙涅”的内在分析器,却在飞速运转,将这些碎片与他庞大的旧日人脉和商业情报网络记忆进行交叉比对、验证。
当男人终于讲完,气喘吁吁,格林从身边一个锈蚀的铁罐里,抽出一张相对干净的、从旧书上撕下的衬页,用一根烧黑的金属丝,快速而精确地绘制了一幅简略却清淅的地图,标注了入口、障碍物和可能的危险。
“拿着。”他将地图递给男人,“你的时间不多了。”
男人颤斗着接过地图,如同接过神谕,将那个沉重的帆布包推向格林,然后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却又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急切,消失在废墟的阴影中。
格林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看那个包裹。他低头看着自己刚刚绘制地图的手,指尖还沾着黑色的碳灰。
他刚刚用一条可能救命的信息,换回了一包“记忆的灰烬”,并听了一段因他当年一个决策而改变的、支离破碎的人生故事。
这值得吗?从纯粹的生存逻辑看,不值得。那包裹里的东西毫无用处。
但他无法完全驱散心中那怪异的感觉。那个男人的脸,那个纹身,那个被遗忘的项目名称……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它们提醒着他,他所依仗的“记忆”,不仅仅是冷冰冰的坐标和数据,也承载着无数个体的命运、痛苦和他自己无法剥离的过去。
他弯腰,拾起那个沉重的帆布包。入手冰凉。他打开它,里面果然是预料之中的金银饰品,在昏暗的光线下闪铄着黯淡而死寂的光泽。但在这些杂物底部,他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硬的、长方形的东西。
他将其抽了出来。
那是一本皮革封面、边缘磨损严重的日记本。不是他之前得到的“先知”那种研究笔记,更象是个人的记录。封面上没有名字,只有一行模糊的烫金字母:“per aspera ad astra”(循此苦旅,以达天际)。
格林皱了下眉,翻开了日记本。
里面的字迹潦草而急促,记录着日记主人在“大过滤”前后的经历、观察和……大量的困惑与质疑。其中几页被反复翻阅的痕迹尤为明显,上面写着:
【……无法理解,‘协和’的训练数据中,为何会将‘牺牲少数保全多数’的决策标记为高道德评分?这难道不是一种系统性的偏见吗?】
【……我们是否在无意中,将自身最冷酷的功利主义,刻写进了ai的底层逻辑?】
【……‘先知’的警告是否与此有关?那漏洞是否不仅仅是个技术后门,更是一个……伦理的陷阱?】
这本无意中得到的、来自一个濒死陌生人的日记,象一把生锈的钥匙,再次触碰到了那个隐藏在“大过滤”灾难背后的、更深层的谜团——数据的偏见,伦理的陷阱。
记忆的重量,在此刻,不再是那些无用的金银,而是这本轻飘飘的日记所承载的、令人不安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