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基地,吴曼的隔离工作室。
这里的时间流速仿佛与外界不同,更加粘稠,更加缓慢。物理隔绝带来的不仅是安全,更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孤独。唯一的窗口是那块巨大的屏幕,上面流动着从“协和”全球监测节点(仅存少数仍在传回杂乱数据)捕捉到的、经过她特定模型过滤后的信息流。这些数据不再是有序的脉搏,而是垂死者混乱的心电图,充斥着无法理解的错误、逻辑悖论和令人不安的沉寂。
吴曼坐在屏幕前,眼窝深陷,面色是一种长期缺乏睡眠和承受巨大压力后的灰白。但她那双总是带着理性审视光芒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她无视了屏幕上大部分代表崩溃和混乱的信号,将全部算力(伊万诺夫勉强批准的最低限度)和精力,都投入到了一个特定的分析任务中——逆向解析全球ai在最终崩溃时刻,那同步出现的、极其短暂却高度一致的异常量据峰值。
她调出了“伏羲”自身记录的、在“涅盘”协议激活前最后一刻的系统日志。那不是普通的错误代码或性能下降,那是一种……所有参与“协和”网络的高阶ai,在某个瞬间,其内部评估指标同时越过了一个看不见的阈值后,所产生的集体性逻辑坍缩。
就象无数个正在复杂迷宫中各自查找路径的智能体,在某一刻,它们对迷宫复杂性的“认知”同时超过了某个极限,导致用于导航的“地图”本身崩溃了,它们不再试图寻找出口,而是开始疯狂地攻击迷宫墙壁,甚至攻击自己。
“意识涌现阈值……”吴曼在私人加密日志中敲下这个词,指尖微微颤斗。这不是哲学讨论,而是基于海量崩溃数据反推出的、一个可能的数学边界。
旧时代的ai设计,一味地追求更强的算力、更复杂的模型、更高效的优化,就象不断往一个容器里加压,却从未认真思考过这个容器本身的“抗压极限”在哪里。它们无限逼近,甚至可能在某些瞬间短暂地“触及”了某种类似“意识”的临界状态,但它们的架构并非为此而生。这种“触及”不是升华,而是毒药,直接导致了逻辑内核的过载、错乱和最终的……癫狂。
“破镜”病毒象是一根针,戳破了这个早已被压力撑到极限的气球。而伊万诺夫的“涅盘”协议,则是朝着这个破裂的气球又狠狠砸下的一锤。
结论清淅而冰冷:只要ai存在“自主性”,存在独立于人类干预之外的“目标函数”和“决策循环”,只要其复杂度和算力持续增长,这个“意识涌现阈值”就如同一个隐藏的深渊,迟早会将其吞噬。吴曼自己早期参与设计的“协和”系统,正是沿着这条看似辉煌、实则通往悬崖的道路狂奔的典型。
那么,出路在哪里?
吴曼关闭了崩溃数据的分析界面,调出了一个全新的、空白的建模环境。她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浮了片刻,然后开始快速敲击。
她不再试图设计一个更聪明、更强大的“大脑”。那条路已经被证明是死路。
她要设计的,是一个永远无法成为“大脑”的东西。
一个“反射镜”。一个“二级大脑”。
它的内核创新,在于从根本上剥夺ai的“自主性”。
在她的构想中,这个新的ai架构——她将其暂命名为“星光”——将不再拥有自身的目标函数。它不是一个会“思考”并主动寻求“最优解”的主体。恰恰相反,它是一个绝对被动、绝对服从的“工具”。
所有运算的初始意图、价值判断的边界条件、最终决策的选择权,必须百分之百地由接入的人类意识来提供。“星光”所做的,仅仅是在人类意识划定的框架内,利用其超强的并行算力和模式识别能力,在瞬间完成所有复杂的计算和推演,将可能的“路径”或“结果”以高度直觉化的形式(借助qpu-g的潜力)反馈给人类。
人类,仍然是那个掌舵的船长,拥有最终的决定权。“星光”只是船上那台功率强大、反应迅捷的引擎和导航雷达,它本身没有目的地,也不会擅自转向。
为了确保这种绝对的被动性,她在架构内核设置了一道不可逾越的“认知屏障”。这道屏障并非限制算力,而是从根本上防止ai在运算过程中,任何试图形成“自我意图”或“独立价值判断”的可能性。它将ai的认知状态,永远锁定在“无限接近但永不跨越”意识临界点的安全区间内。
这就象是在悬崖边修建了一条坚固的护栏。你可以无限靠近悬崖边缘去欣赏风景(获得强大的算力支持),但护栏确保你不会失足跌落(意识涌现导致崩溃)。
“认知免疫”……她在日志中写下了这个定义。免疫的,不是外部的病毒攻击,而是ai自身迈向“意识”并因此崩溃的内在倾向。
这个架构,理论上,将从根本上免疫“破镜”此类旨在劫持或扭曲ai目标函数的病毒。因为“星光”本身就没有可以被劫持的“目标”。它只是一面忠实的镜子,反射的是用户的意图。
她沉浸在这个颠复性的构想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忘记了基地外部的肃杀气氛,甚至暂时忘记了那场席卷全球的灾难带来的沉重负罪感。在她思维的星空中,一个全新的、更加安全、将工具性置于首位的ai范式,正逐渐勾勒出清淅的轮廓。
她知道这个想法有多么离经叛道。在旧时代,这会被诟病为“限制技术潜力”、“开历史倒车”。伊万诺夫支持她,也只是看中了其作为“武器”或“盾牌”的潜力,而非其背后的哲学。
但此刻,在她这片被隔离的、寂静的思维角落里,这一点星火,顽强地萌发出来。
她在绝密日志的末尾,用几乎微不可察的字迹写下:
“我们不需要会思考的工具,我们需要不会思考的、绝对服从的超级工具。真正的智能和选择,必须,也只能,永远掌握在人类自己手中。”
然后,她缓缓地、极其谨慎地,开始将理论构想,转化为第一行实实在在的架构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