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不是外界气候的寒冷，而是建筑内部常年不见阳光、湿气浸润骨髓的阴冷。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轻微霉变的气味、灰尘的味道，以及一种……知识被遗弃后的死寂。
林暮尘裹紧了身上单薄的、多处破损的衣物，借着从破损穹顶透下的、微弱的天光，行走在废弃的国家图书馆巨大而空旷的主阅览区。曾经排列整齐、高耸至天花板的金属书架，大多已经倾颓，如同巨兽的骸骨，散落满地。数以百万计的物理书籍从架子上滑落，堆积成一座座杂乱的小山，许多已被水浸、虫蛀或干脆化为了纸浆，与灰尘和瓦砾混合在一起。
她的脚步在一个相对完好的书架前停下。这个书架幸运地躲过了大规模的坍塌，上面还残留着一些书籍。她抽出几本，指尖拂过封面。
《蒸汽电单车原理与维护》、《基础内燃机检修》、《机械传动设计手册（19世纪版）》、《无线电发报机diy指南》……这些在旧时代几乎被送进博物馆，或者仅存在于少数爱好者圈子里的知识，此刻，书的边角却被磨得发亮，显然被频繁地翻阅。
而在旁边另一个局域，那些关于《高等量子计算》、《神经网络深度学习》、《协和系统架构白皮书》的精装大部头，却如同墓碑般静静地立着，封面落满了厚厚的灰尘，无人问津。
多么讽刺的图景。林暮尘想。当超级计算机沉默，当全球网络脑死亡，一本19世纪的机械手册，比任何前沿算法都更接近“生命”。它能告诉你如何让一个简易的蒸汽机重新转动，如何修复一台老式发电机，如何制造最基础的通信工具——这些，是在这片焦土上，能够立刻转化为生存机会的、实实在在的力量。
而她们“破镜派”曾经信奉、并试图用以“拯救”文明的、那些最高深、最前沿的技术与理论，此刻却成了导致这一切的“元凶”之一，成了无人愿意触碰的、带着诅咒的禁忌知识。
“咳……咳咳……”一阵压抑的、带着湿罗音的咳嗽声，从阅览区深处用书架和帆布勉强隔出的角落里传来。
林暮尘心中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水……”玛雅虚弱地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
林暮尘赶紧拿起旁边一个还算干净的金属罐，里面是她每天冒险去图书馆外围收集的、经过简单沉淀的雨水。她小心地扶起玛雅，一点点地喂她。
看着玛雅痛苦的样子，看着这满目疮痍的知识殿堂，林暮尘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负罪感。这就是她想要的“认知休克”吗？这就是打破“精致牢笼”后，所呈现的真实世界？充满了痛苦、死亡和最原始的挣扎。
她安顿好玛雅，重新走到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前。她不能沉溺于谶悔，那毫无意义。列夫死了，阿兰疯了，玛雅病重，“破镜派”的理念在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可怖。但她必须做点什么，必须为这因她（至少是部分因为她）而加速崩塌的文明，留下点什么。
她开始行动。不再是为了某个宏大的理论或行动计划，而是为了最朴素的“留存”。
她在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文献修复室里，找到了大量老式的、物理介质的存储设备——硬盘、光盘、甚至是一些更古老的磁带。图书馆的备用发电机早已失效，但她找到了一些手动发电设备和还能工作的老旧读取器。
她开始系统地筛选、整理。不再局限于某个学科，而是尽可能广泛地收集。从最基础的农业种植、畜牧养殖、纺织、建筑、医疗手册，到相对进阶的冶金、化工、机械原理，再到天文、地理、历史、文学、艺术……只要是前ai时代，人类依靠自身智慧和经验积累下来的、不依赖于庞大网络和复杂ai就能理解和应用的知识，她都在努力地收集、复制、备份。
她将筛选出的内核知识，加密存储在那些物理介质中，同时，也开始用最耐久的特种纸张和墨水，手工抄录最关键的部分。她的手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操作设备而磨出了水泡，但她毫不在意。
这不是一时冲动。她要将这里，将这个文明的坟墓，变成一个“漂流图书馆”，一个“人类知识基线库”。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是否还会有人类文明重新崛起的那一天。但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希望后来者不必再从零开始，不必再经历知识断层的黑暗时代。她希望他们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能看到除了那条导致依赖和崩溃的技术路径之外，还有其他可能的、多样化的选择。
这既是她对文明未来的一份谶悔与救赎，也是她对“破镜”理念的一种修正和延续——打破单一依赖，保留选择的多样性。
深夜，玛雅的高烧暂时退去，陷入不安的睡眠。林暮尘坐在一盏依靠化学荧光棒提供微弱光源的桌子前，正在将一本《基础野外急救》的内核内容抄录到特制的防水纸上。
窗外（如果那破损的墙壁还能算窗的话），传来一阵隐约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不是自然的声音，更象是某种……信号。
林暮尘立刻警剔起来，吹灭了荧光棒，隐藏在阴影中，摒息倾听。